老公爷听进大孙子这几句话,对身旁耷拉着脑袋的二孙子说话软和了些,“泽哥儿,你叫你平日那些在六科廊上值的狐朋狗友一人写道折子,不光参安康伯爵府刘家,与他们家沾边的全给端了。让我孙女受委屈,当魏国公府里全是死人吗?”
徐容泽连连点头应诺,“孙儿明早——”
老公爷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鼻间冷哼一声。
“还等明早,立刻滚去天香楼到席面上和他们说,渝哥儿你也去,帮你二哥他们润色一下弹劾的奏本。”
徐稚棠眉眼弯弯,挽住她祖父的胳膊笑道∶“爷爷,我也要去,天香楼有对变戏法的爷孙,我去瞧个新鲜。”
老公爷温温一笑,捋捋花白的长须道∶“当我不知道,你这臭丫头一听六科廊,晓得今夜你二哥狐朋狗友里的那个金家小桥会到场,想和人家耍酒疯去。”
“什么金家小桥,人家叫金雀桥。”徐稚棠撅起嘴,嘟囔道∶“爷爷,我就喜欢同他一起顽嘛,您是天底下最通情达理的爷爷了,依了孙女儿吧。”
老公爷脑海里闪过金家九郎的模样,玉冠高束,眉眼深远,金家老头也就这个孙子的容貌比自家三个孙子不差。
金九郎少年登科,意气风发,高中头甲第三探花郎,才情也配得自家乖孙女。
坏就坏在人狗腿子了点,孙女喊那小子做什么,那小子屁颠屁颠第二日就给办好了,那般急不可耐地讨好自家孙女儿,显得不太值钱。
不过,金家那老头总爱和自己比,他有十五个孙子,自己只有三个,数量上是输了,可质量上自家这三个孙子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儿郎。
金九郎是金家老头最宝贝最出挑的孙子,到头来成了自家孙女婿,可不得立马气死金老头来。
老公爷的脸阴了又晴、晴了又阴,嘴角时而上扬,时而又垂下。
徐家二少夫人金氏拉着徐稚棠偷笑道∶“老公爷肯定又在盘算气我爷爷的事,小野,等会儿和你二哥去了天香楼,替我看着他点,不准他喝太多酒,更不准他与歌姬搂搂抱抱。”
徐稚棠∶“爷爷都没发话,二嫂怎么就知道爷爷肯我去天香楼了?”
金氏的唇角翘得更高了,小声道∶“老公爷常向我打听我家九弟的事。”想到徐稚棠后年才及笄,与她说终身大事太早,推着她笑道∶“你日后便知道了,等住回家里来,要常到二嫂院里来走动,茶点衣裳有趣的小玩意儿,一样都少不了你的。”
徐稚棠只当她二堂嫂客气,没往别处想。
“二嫂这里的母树大红袍也是小桥哥哥送的吗?二嫂要是爱喝,我那儿有五斤,都送过来孝敬你和二哥。”
金氏笑得合不拢嘴,“小桥送你的,你便好好喝,想着我与你二哥做甚呢。你二哥没少得小桥的东西,都是沾了二妹妹你的光。”
“沾了我的光?”徐稚棠听不懂,正要问下去,老公爷发话了,允准徐稚棠跟去天香楼。
出发前,老公爷将二公子徐容泽叫到房内,对他道∶“到了天香楼,放你二妹妹单独一个包间,她要闹着寻金家九郎说话,你万事顺着她,委婉点提醒你二妹妹,女孩儿家得矜持,让金家九郎追着她,她别追人家,掉身价嘞。”
“孙儿记下了。”徐容泽作了一揖。
“还有,小野难得出去顽,天香楼的菜,尽着她尝一遍,回来她有想买的,不,只要她说了一句、看了一眼的东西,全买回家来放她院里。我这宝贝大孙女,关在宫里头三年,人都傻了不少,看她那消瘦模样,真造孽啊。”老公爷扔给徐容泽厚厚一沓银票,他一只手抓不动,两只手捧着退出房外。
徐容泽心想,自家二妹妹进了宫,也是上山下河四处野,上得是御花园的假山,下得是皇城的护城河,没成日关在坤宁宫啊。
人消瘦吗?听随二妹妹进宫的奶嬷嬷说,她一天三顿饭,顿顿吃三碗,早午晚点心零嘴儿不断,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日子滋润得很。
*
京师长安东街,达官贵人宴宾请客的去处。
天香楼是这条街上名声最响的一座酒楼。
徐稚棠出轿,抬首见酒楼门坊前悬了十二盏琉璃花神宫灯。
想这店家肯花心思,如此通透的琉璃,只有江南的宁窑才烧得出来。这宁窑琉璃从江南运至江北,十块里才有一块保全得完整的,故有一寸琉璃十两金的说法。
“二妹妹怎站在风口?喜欢这灯吗?”
极熟悉的声音腔调,徐稚棠紧扯住自己帷帽上掩容的云纱,戏说道∶“我与郎君素昧平生,郎君怕是认错人了。”
“啊?那这兔子花灯我是白买的,《白头吟》的琴谱干脆扔了,反正有人耍小性,不肯同我一起顽了。”摇扇的少年一身雪绸道袍,手执一盏做工精细的兔子灯。他与徐稚棠并肩而立,同样抬首观门坊前悬着的宫灯。
天香楼是金家的产业,宫灯上的十二花神,是徐稚棠当年在怀橘书院随手画的,金雀桥命人拓印后描在宫灯上。
“你拿我的画在这显摆,有脸问我喜不喜欢。我倒问问你,让你在书院好好看顾张钤的,怎把人家看顾到东厂刑房里去了?还叫嘟嘟命人将张钤往死里打。”徐稚棠往天香楼里进,言语间戏弄金雀桥一番。
金雀桥以为她真生了气,急道∶“我把张钤当好兄弟看待,从未亏待过他。你也知他老子可恶,长痛不如短痛,我是凭良心在帮他。小野,你再多等几日看看,若还认为我在害他,我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千刀万剐不就是不得好死吗?
金雀桥与张钤既是同窗,又是好友,前世他被张钤连上十三道疏弹劾,空口罗织出八大罪状,最后死于凌迟极刑。
连徐稚棠都没想明白,张钤出于什么理由这般残忍加害金雀桥。
“娘娘,宁臣负人,毋人负臣。”徐稚棠回想起张钤这句话,她止住脚步,跟在她身后的金雀桥屏住呼吸,紧张地揣度徐稚棠此刻的心情。
徐稚棠∶“从今夜起,再不许你与张钤来往,他的事你别管了。”
“要管要管,我保证,他要再受人欺负,我便和白马寺中许愿池里那只千年王八趴一块去。”金雀桥更加着急了。
徐稚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没说气话,人各有命,张钤有吴阁老这座靠山,够了。小桥哥哥,你别跟着我了,我二哥三哥他们早上楼了,等你吃酒呢。”
金雀桥紧绷的头皮立刻松快了,“正好天香楼最近出了几道新菜,虞娘、桃娘正在你雅间中,我极不情愿带她们出来,她们非要寻你说话。”
实则是他请自家这两个与徐稚棠年纪相当的妹子来探口风,京师世家贵族都传,魏国公府徐家要出一位太子妃,他们家统共两位孙小姐,不是徐幼荷,就是徐稚棠。
金雀桥想知道确切的答案。
徐稚棠与金雀桥同上顶楼,二人道别后,徐稚棠甫一踏进雅间,金家的五小姐金子虞、六小姐金子桃热情地迎了上来。
金子虞搂住徐稚棠右边的胳膊道∶“昨日去你家做客,二姐说你下个月搬回家住,是真的吗?”她二姐便是徐稚棠的二堂嫂金氏。
金子桃拉起徐稚棠的左手道∶“棠娘,那你大姐姐呢,荷娘她还住宫里,不回家吗?”
“我是肯定要回家住的,姐姐回不回,等你们哪日进宫亲自问姐姐便是,我不方便答。”徐稚棠挣开了金家两位姑娘的手,坐到八仙桌旁,举筷夹了口樱桃肉嚼。
金子虞、金子桃挨着徐稚棠坐下,不停往她碗中夹菜,口中话也不停。
金家姐妹问十个问题,徐稚棠不紧不慢答一个,她一心扑在美食上面,珍珠米饭连扒了三碗,命丫鬟斟了杯有助消食的山楂酒,细细品上几口,“虞娘,桃娘,你们真的一口肉也不吃?”
金子虞摆首∶“我近来吃纤纤丹瘦身,不像你好福气,吃再多,肉也只长在它该长的地方。”
金子桃看看自己的胸脯,又看看徐稚棠的胸脯,“棠娘,你可有什么吃饭的诀窍瞒着我们?”
徐稚棠嚼着口中咸香流油的炙羊肉,“确实有些保养的方子可以瘦身修容,纤纤丹我知道,宫里有些娘娘不吃饭吃那个瘦腰,但吃多了会掉头发。我有几张方子,管教你们正常吃饭,还能保持体态轻盈、肌肤光亮。”
金子虞、金子桃来了精神,好妹妹长好妹妹短地央求徐稚棠快写方子。
徐稚棠也不吝啬,给金家姐妹摸过脉,针对各人体质开了几张保养的食疗方子,忽悠着她们将京师近来的八卦传闻一一说给她听。
万寿公主的死传得最玄乎,说是宫中出了妖猫害死了公主,三年前,福慧太子误食野樱珠中毒身亡后,封棺后棺内竟传出几声猫叫,妖猫的传闻那时便有了。
“喵呜——喵呜——”
徐稚棠开始出现幻听,是啊,前世她躺在棺材里,也听到了猫的叫声。
狭窄阴湿的棺木内,她一睁开眼睛,漆黑一片,任她怎么捶打头顶的棺盖,都没有人理会她。她就在里面害怕地等啊等,等到呼吸不过来,等到心口旁剑捅出的窟窿眼绷线,她算是真得死到临头、死得透透的了。
绷线?怎么会绷线呢?徐稚棠猛得站了起来,她前世不是被迫为成了皇帝的太子挡剑而死吗?有人处理了她的伤口,她最后是在棺材中窒息而亡的,她后知后觉,这才想起了自己真正的死因。
金子虞担心地望向徐稚棠, “棠娘,你怎么了?脸色突然这么难看。”
“没事,吃多了,有些想吐,我到街上逛逛消食,你们自便。”
丫鬟给徐稚棠系上帷帽,她下楼后,鬼使神差地坐车前往上辈子立她衣冠冢的那片野地。
月明星稀,草野空旷寂静。
前世衣冠冢那处,此刻立着一棵高耸粗壮的梧桐树。
天光乍亮,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站在树下,眼巴巴昂首瞧着挂在枝头的纸鸢,“稚奴哥哥,你够得着我的纸鸢吗?”
徐稚棠目光上仰,少年身子压在挂纸鸢的高枝上,他说∶“小野,你站远一点,我如果不小心摔下去,会砸到你。”
少年尽力够到那只纸鸢,树枝承力有限,“咔嚓”一声断了,他果真掉了下来,摔得灰头土脸的。
女娃娃先捡起没有损坏的纸鸢,再蹲到趴在地上的少年身旁,去探他的鼻息,“稚奴哥哥,你死了吗?”
“没有。”少年叹了口气,“小野,为什么一定要我和你一起找这个纸鸢?”
他背着女娃娃走了十里路,才找到了这个断了线趁东风出逃的纸鸢。
“小野喜欢稚奴哥哥。”女娃娃粲然一笑,笑到了少年的心窝上。
“小野喜欢大哥哥。”
“小野喜欢二哥哥。”
“小野喜欢三哥哥。”
“小野喜欢小桥哥哥。”
……
徐稚棠小时候的“喜欢”张口就来,有事求人,必说这句话。
少年背起女娃娃,女娃娃拿着纸鸢扭脸冲徐稚棠笑,“徐小野,张钤是没人在乎的傻瓜,你也不在乎他的生死,对不对?”
徐稚棠跑到梧桐树下,女娃娃和少年眨眼间无影无踪,原来刚才那些画面是一场幻影。
莫名其妙,她为什么要在乎张钤的生死?因为前世张钤在她墓前供了那支还魂香吗?
她抚摸粗砺的树干,摸到一排刻字——“徐小野,生年不详,大昭玄京人士……”。
徐稚棠只识得这些字,后面还有一堆奇形怪状的字符,像是古梵文,她粗粗认得两个字——“引魂”,没有前言后语的,不知道在讲些什么。
仔细一看,张钤的笔锋,刻了有些年头了。
顷刻间,徐稚棠脊背生寒,张钤该不会在对自己使什么邪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