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陵志怪 第27章 魔猿

当年翠微仙君为救青鸾与天庭众兵将开战，后在旸谷与天帝谈判，隐居女床山之后，陆沉就未再见过他持拂尘了。

女床山设有结界，再加上谈判后天帝旨意，无论仙妖皆不再来找他们晦气。此时何人竟寻仇上门？陆沉想起他脱离北冥深海牢狱后初次来太液池时，白鹤童子说青鸾夫妇一道闭关研制什么，后来他问及此事，翠微仙君便说是一桩师门旧事。

说话之间，太液池波涛滚滚，雕梁画柱也被震得隆隆作响，落下木屑。十里之外战鼓雷雷，乌云密布。有一娇嗔的女声千里传音：“翠微子师伯快出来受死喽！”

青鸾冷哂一声，拂袖就要出去，翠微仙君伸出手挡在她身前：“鸾儿莫恼，莫让他们如意。”

青鸾知晓他是怕自己冲动行事，沉住气点了点头。

陆沉跟随青鸾夫妇寻声来到女床山南面溪谷，只见结界之外的溪流对岸围了十余名身穿皂袍的道人，为首的是一名身材曼妙的少女。她站在一块山岩上，一手拄剑，一手抚弄头发，面上施浓妆，眼神傲慢又邪气。

“翠微子师伯怕老婆怕到尿□□，躲在山里当压寨夫君不敢出来了！”那少女得意洋洋地嬉笑，后面一干皂袍道人也跟着哄笑。

“哪儿来的小丫头。”青鸾愠道。

“大师姐，那婆娘出来了！”少女身后一干道人纷纷提醒。

少女望向她，见青鸾凤目含嗔，朱唇轻咬，突然跳下山岩，指着青鸾道：“你就是鸾君，果然好生美貌！你若愿意跟我走，我就护你杀出重围！”

众人愕然，有一皂袍小道捂脸道：“大师姐又犯病了！”

“这位姑娘，请勿再出言不逊了。贫道与你师父的恩怨与你众人无关，让他出来吧。”翠微仙君拱手道。

“翠微子师伯的软饭还没吃够吗？”少女数落道，“说来说去也不敢走出结界！姐姐跟我走吧，这种没用的男人还指望什么！”

翠微仙君修养极好，定然不会动怒，但是……陆沉隐隐感觉不妙，正要阻止，却已是不及。

青鸾阴沉着脸，话不多说，从乾坤袖中唤出一只一人高的巨大金葫芦，夹在腋下，猛然一拍，喝道：“我走你老母！”

那葫芦忽地喷出一股金光，对岸几个道人措手不及四散跑开，金光所过之处，山石皆崩，草木俱焚。

终于还是发作了啊……陆沉早年与青鸾是不打不相识，深知她那火爆脾气。出嫁后虽温婉了许多，却也是本性难改。

少女愣愣看着她，被她判若两人的模样惊得呆若木鸡。周围几个皂袍道人叫嚷道：“大师姐，这婆娘太凶，我们先去迎接师尊！”

“去吧去吧。”少女晃过神，随意挥着手，盯着青鸾的眼睛却眯了起来。

青鸾将宝葫芦祭在空中，霎时间金光乱窜，对岸几个皂袍道人一边逃跑一边哀嚎。一阵飞灰后，唯有那牙尖嘴利的少女跳上石头，掸了掸衣袍，娇嗔道：“姐姐的法宝好凶，好险就被打中了。”

青鸾微微吃惊，她没料到这看似莽撞的少女身手倒灵活。

此时却听得林中有人一边走一边笑道：“鸾君乃是截教大弟子多宝道人座下三霄娘娘的爱徒，她手中的法宝多到太上老君都眼红。阿槿你退下吧。”

“师父总算来了。”那叫作阿槿的少女扛起剑跳下岩石道。

密林的树影中走出一人，玉冠束发，身着玄墨羽衣，手持一把斑斓羽扇，神色清傲，似笑非笑。

“别来无恙……”他朝翠微仙君颔首致意，“……我的好师兄。”

他嘴角衔笑，一双黑瞳却幽冷万分。

陆沉看到了他的面容，眉宇蹙起，唤出妖刀山海，刹那山野间妖雾弥漫。

“是你，鸡师玄九。”陆沉冷冷道。

“原来逍遥公也在，想不到师兄还结交了这样厉害的朋友，”玄九用羽扇轻轻叩着手心，“师兄窝在这山中这么多年，交游倒是广泛，令师弟好生佩服。”

他换了身打扮，虽然语气和初见时差不多，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不同了。

翠微仙君道：“师弟千里迢迢而来，屡试屡败，又是何必。”

“师兄这可就说错了。我听闻女床山结界是你用一只天常眼与天帝换来的，外人不得允许无法进入，但却也并非当真无解。这世上任何一种法术都有罩门，我找了十年，终于让我找到了……”玄九说到这里，反而不再说了。

“你尽管故弄玄虚。”青鸾嫌恶他惺惺作态的样子。

翠微仙君推了推单边镜片，细看之下镜片后的眼瞳没有色泽，原来竟是琉璃义眼。

“这结界名为拘魂阵，乃是以‘拘三魂法’锁住某人魂魄，同时抵御外邪。被锁魂魄被称为阵主，”玄九摇扇道，“除非阵主或设阵之人打开结界，否则结界抵挡一切魂魄……但唯有一种魂魄除外。”

翠微仙君不语，发梢却微微飘起，显然心念已动，散出仙气。

“与阵主生辰八字完全相同的魂魄，拘魂阵是挡不住的，”玄九目光幽邃，“而这样的魂魄，我终于找到了……”

陆沉脸色一变，骤然想通了一件事。

玄九目光扫过众人，停留在他脸上，微笑道：“不愧是逍遥公，已经知晓了吗。”

“陆沉？”青鸾惊诧。

“青鸾，快回太液池！”陆沉倒提山海飞身杀出结界，直取玄九。玄九似是预料到了他会发难，后退几步躲入人群之中。方才那几名胆小的皂袍道人反倒个个冲在前，合力围攻他。陆沉尚不清楚玄九与翠微仙君之间的师门恩怨，又知晓玄九为了人间尸染之疾奔走，是故他只欲牵制，并未想赶尽杀绝，反倒一时不能突围。

青鸾已化为鸾鸟向太液池疾飞，翠微仙君知晓中了玄九声东击西、暗度陈仓之计，正欲赶回，一支锋利的羽毛骤然钉入他脚尖前一寸土地。“师兄要去哪里？当年战败，十年不见，这是我的承诺。如今十年已过，你我该再次一较高下了。”

“不可碰羽儿。”翠微仙君握紧拂尘。

“师兄夺走了我的一切，我也要夺走师兄的一切，这才叫报复。”玄九嘴角笑着，眼神却冷如寒冰，全无笑意。

便在此时，大地突然又迸发震动。早前的震动乃是鸡师门一干弟子搦战，此时却又因何震动？不及思索，一股异常的腥臭弥漫开来。陆沉按住了刀，玄九也喝止门人，众人同时望向女床山的南面林麓。高大古老的树木由远及近一棵一棵倒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越来越近了。

“这股恶心的味道啊……”玄九慎重地注视山林，缓缓地说。

“魔气。”陆沉道。

他话音刚落，只见形形色色的女床山妖兽们如被水淹没巢穴的蚁群般惊慌失措地汇聚过来，而近在咫尺的一棵古木倒下后，一条黑白间杂的猿形魔物猛然抬起半身，发出窸窸窣窣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白花花的是失去身体的头颅，黑色的是头颅下喷出的魔气。细看之下，魔猿竟是由无数密密麻麻的人头虫身的小魔蛆组成，窸窸窣窣的声音正是小魔蛆来回爬动的声响。

跑在最前面的妖兽是山中的虎妖，他扑在无形的结界上朝翠微仙君呼救：“仙君救命，不知打哪飞来这么个怪物，山里好多弟兄都被它啃得只剩骨头了！”

翠微仙君手中捻诀，拂尘一甩，结界打开了缝隙，虎精一个跟头翻了进来。随后各种逃来此地的妖兽们也争先恐后地从缝隙钻了进来。这时陆沉已经丢开剑阵，独自踏云而起，手中山海妖刀寒光一闪，迎头朝魔猿劈下。

刹那间魔猿就被一刀劈开，无数魔蛆如黑烟一般散开，然而很快又在另一处再次聚集。原来每条魔蛆细如手指，这一刀虽将魔猿击散，它却能再次成形。这与昨夜妖海所遇的魔猿或是同一只，看来当时大自在天伤重未能歼灭，只是击退了它。

玄鸡师摇扇讥道：“师兄贵为女床山主的压寨夫君，眼看山中妖族被魔物杀戮，却连结界都不肯迈出一步。不知师父若还在世，看到师兄这般作为，是否还会将天师道的掌门之位传给你呢？”

翠微仙君握紧了拂尘，手指泛白，却还是没有迈出结界。

玄鸡师见激他不能，嗤笑了一声，一挥羽扇腾空而起。他两指捻一支红斑青羽，口中念起灭鬼除恶咒：“罗勒那朝，方奈阏炼……天地齐度，孰云能凋！”

天空中骤然显出十余只红斑蓝羽的单足毕方鸟，将那魔猿围住，口中齐齐喷出火来。

对这种魔物采取火攻确是高明，陆沉察觉玄鸡师久经实战，见识不短。

然而魔猿竟也不惧火，反而发出一阵桀桀怪笑，身体变得如熔岩般通红。所有魔蛆一鼓作气喷出火焰，魔虫乍看去宛如一条火龙，数只毕方鸟反被灼伤，摔落在地。玄鸡师也不再嘲弄，神色慎重了许多，左手持扇，右手挟黑羽，口中念念有词，召出一只三头六尾名为鵸鵌的巨大怪鸟。鵸鵌高声嗥鸣，一口叼住魔猿。

魔猿扭动了两下，忽然四散涌入鵸鵌的黑羽中，眨眼之间，黑羽飞散，一具枯白鸟骨坠落下来。

“此魔不同一般，”玄鸡师简短下令，“阿槿，带众人走。”

然而他说话时已是晚了，怪猿啃噬了鵸鵌后，个头竟又长大了许多，如黑网一般撒向地面上的皂袍道人们。道人们挥剑根本不能抵挡。便在此时，一股冰雪般的妖气落在道人们身前，陆沉闭目聆听，以意识追寻每一只魔蛆，耳边竟仿佛听到无数哀鸣。他手起刀落，斩断一只手指粗细的魔蛆。

“一只只砍吗？”玄鸡师苦笑。

然而须臾他便笑不出来了，那一分为二的魔蛆蹦到半空，断端竟又生出了白花花的头，彼此飞开。

“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说话间玄鸡师也赶到了门人之前，手中连出数支羽符，勉强驱散魔蛆一时。

就在他苦战之时，身后传来翠微仙君的声音：“玄九，到结界中来！”

陆沉抓起身边最近的皂袍小道，一把甩进结界打开的缝隙中。他一边慢慢地后撤，一边将跑得慢的道人们一一丢进结界，周身刀光如雪，飞散的魔蛆被他一人抵挡在外围。

待玄鸡师也进入了结界中，陆沉挽起一个刀花，退入结界，翠微仙君默契地关闭了裂缝。魔蛆“啪嗒啪嗒”地扑满结界表面，渐渐染黑了一片。

“我们竟被魔物包围了，”玄鸡师用羽扇掸了掸玄色道袍，难以置信，“所以呢，现在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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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须弥山上，一名嗔目著甲的赤发尊者驾着火莲怒气冲冲从色/界究竟天飞出。色/界清净，欲界热闹，他心情烦躁，莲座冲入欲界之顶他化自在天境，落入琼楼玉宇之间，观看天女散花之美景。

欲界众人欢声笑语，无不满足，天女婀娜多姿，反弹琵琶，无数曼陀罗花如天雨洒落。

尊者怒意方消，见一名眉心有梵文，衣带飘飘的白衣佛者踱到他的桌旁，在蒲团上坐下来。

“什么风把罗刹天子吹来了？”白衣佛者微笑着替他斟满一杯醴泉水。

这名白衣佛者正是欲界之顶，他化自在天境的主宰，人称六梵天主。色/界之人只知道修行念经，劝人向善，倒是欲界中人反而更善解人意，可以听他抱怨两句。

“什么风？气疯！人间瘟疫都成什么样了，大自在天人影都不知在哪！本座上究竟天又扑了个空。这种时候，人间百姓正是各自求神拜佛，哪个灵，哪个香火旺盛！西方教和天庭争了这么多年，现在不正是好机会！”罗刹天子又上了火气。

“消消气，”六梵天主笑道，“原来是要找尊极主大人啊，我们欲界消息最灵通，他此刻大约正在人间女床山的太液池吧。”

“那是什么地方？”罗刹天子问。

“是青鸾妖主的洞府。”六梵天道。

“他怎么又和妖怪混在一起，百年前他就铁了心包庇那条香水海的母龙，还和一个杀上凌霄宝殿的鱼妖扯不清。他这种行径若让信徒们知道了，该怎么想咱们西方教！“罗刹天子以拘拿堕落佛修为任，是故对此格外愤怒。

“贫僧倒觉得这些还都是小事……”六梵天主话锋一转，“……罢了，他是统摄三界的尊极主，贫僧又何必多言，再惹祸上身。”

“六梵天主，你话说一半，要本座猜吗？”罗刹天子丝毫没有耐心，“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本座正是负责拘拿堕落佛者，肃清门内风气。你是暗指本座欺软怕硬，不敢拿他吗？”

“哈，罗刹天子误会了……贫僧只是听得些闲言碎语，做不得真，”六梵天主勾起嘴角道，“听闻尊极主大人近来学到了一门术法，可以将魔气炼成佛力，增进自身功体。须弥山上又哪里有魔气，或许他忙于修炼，才流连妖界。”

“这是禁术！他竟真敢明知故犯？六梵天主，这事非同小可，你听何人说的？”罗刹天子追问。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若说出是谁，尊极主大人一旦回到究竟天，还不顷刻就收拾了他么。战佛威灵帝之威，谁不心惊胆战呢。”六梵天叹息道。

“你尽管说，我必须查证。你不必怕他报复，如果属实，我直接把摩醯首罗从妖界拘上来，请无色/界妙法威音王审他！”罗刹天子喝道，“他当初处心积虑爬上色/界之主的位子，这些年打压众同修，不让众人升入无色/界，我看就是贪恋权位，怕有人超过了他色/界之主！谁不想成佛，谁不想修成法身永生不灭，其实私底下大家都颇有微词。就算摩醯首罗武冠三界，众人齐心也敢反他！”

六梵天主静静听着这些话，说不出脸上是什么表情。他眼神幽微，低声道：“那你就去找究竟天的白眉修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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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魔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