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贤推开帷帐,悄悄钻了进去。
帷帐里果然是个戏台,灯影下生旦净丑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唱着,台下座无虚席,妖怪宾客们不时爆发出叫好声。
戏台上那花旦姿容清婉,唱腔婉转,阿贤看得痴了,驻足不动。此时,他的衣领中竟无声无息地飘出一张符篆,符篆上朱笔所绘图形酷似一只眼睛。
而此时此刻的昆仑山,华盖下的西王母忽然睁开一只眼,金色的虹膜浮现出符篆上红色眼睛的图案。她眼中看到的是,人类少年站在一片焦尸之间,无数密密麻麻的黑影扑向他,却每每在即将碰触到他之时散灭。少年衣着寒酸,脚上却穿着一双世间最贵重的鞋。那鞋上散发出清圣佛光,令他足下三寸之内邪祟不敢侵犯。
“原来如此,这就是饕餮的秘密。”西王母闭上了眼,慢慢弯起红唇,露出白牙,狰然笑道。
旁边伺候的青鸟心知西王母那一晚将符篆附在少年身后,故意将他带入蜃楼,便是为了利用他暗中探查饕餮。不知她看到了何种秘密,竟笑得如此狰狞。
便在此时,西王母忽觉瞳仁剧痛,眼前一黑。她眼中的朱红画符消失,一缕鲜血从眼角流下。
而此时的蜃楼深处,阿贤混在宾客间正看得入迷,身后的符篆已被人抽走。那人修长苍白的两指间夹着黄色符篆。只见他轻吹一口气,符篆便燃烧成灰。
阿贤感到后脖颈一股阴冷之气,他回过头,赫然见到身后站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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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遥远的海面漂浮着一片迷雾中的楼阁。
“那是妖族海市,传说中的地方。”陆沉踱步到窗前,对眺望遥远海面的兰若解释道。
此时走廊上忽然响起了争执声,只听得一个粗暴的声音作色道:“我带来的那和尚呢,你们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门外又小厮道:“梼爷,这是贵客们休息的地方,您小点声啊……”
“把人交出来!”梼杌又嚷道。
“您去问楼主……”
“以为把楼主搬出来就能打发我?你们这些狗腿子!”
陆沉道:“门外果然有小妖监视。”
兰若此时反而推开了门,立在门口,对走廊上的梼杌道:“施主是在找贫僧吗?”
梼杌一见了他,怒气冲冲地走上前:“贼和尚!你说去见楼主,怎么一去不回了?你以为楼主能给你撑腰?你怕是死得更惨!”
梼杌说着一把抓住兰若的衣领,正要发作,冷不防一个声音漠然从屋内传来:“放开他。”
梼杌抬头猛然看见陆沉竟在房中,大惊失色,旋而恨声道:“又是你啊……”
“是你将他掳来这里的?”陆沉一边质问一边步步逼近,发梢竟因怒气而微微浮起。
“别以为我怕你……”梼杌一边说一边握住刀,慢慢后退。
陆沉冷哂一声,挥刀便砍。梼杌素来以为陆沉是冷静克制之人,万没料到他不由分说就发难,忙抽刀抵挡。两人竟厮杀起来,山海妖刀所过之处,阑干断裂,幔帐四落,遍地狼藉。
“打起来了!逍遥公和梼杌打起来了!”宾客们四散大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缠斗的两人吸引。
守门的小妖吓得目瞪口呆,忽而有人提醒道:“你还不快去禀报楼主。”
小妖抬头一看,来人是小枝。他如梦方醒道:“小枝姑娘,我这就去!你帮我看着啊!”
待小妖跑远,小枝走过兰若面前,低声道:“一直往前走,第二个亭阁左转,尽头处就是通往最下面的暗梯。别浪费了逍遥公给的机会!”
“多谢。”兰若轻声道,快步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长廊连接的亭阁中有不少宾客,此刻都关注着战况。侍酒的女妖也忘记了斟酒,颇有兴致地观看这场战斗。
“逍遥公放的水简直可以填满整个妖海了。”蛇尾女妖巧笑道。
兰若低头快速走过,然而余光仍瞥到亭阁左右两侧的长廊中,两队身着劲装的小妖朝他快步走来。
眼看就要碰上,蛇尾女妖瞧着战局忽然鼓掌叫好,兴奋地一尾巴甩了过去,一队小厮被她甩了个人仰马翻。
兰若趁机迅速通过了亭阁,女妖此时才回头朝他背影睐了一眼,嫣然一笑。
另一队小妖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追上时,忽而数名女妖呼朋引伴地横穿而过。兰若走到第二个亭阁便连忙转入灯光昏暗的左侧走廊,尽头有一扇小门。
打开小门,一片漆黑,阴风瑟瑟。
兰若看到门内有一旋转而下的楼梯,便走了进去。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隐看到光亮。
走入光亮之中,他置身于一片白惨惨烛光映照的空荡走廊。他捕捉到了一丝佛气,便循着佛气走去。走了不多时,眼前出现了一面厚重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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梼杌被山海刀逼得不断退避,若是在别处遇见陆沉逼杀,他或许会选择逃跑;但在蜃楼群妖众目睽睽之下他亦不肯失了颜面,口中念念有词,身上的十僧衣闪过不祥红光,骤然间九名血淋淋的僧人出现在半空中,一股腥浓怨气充斥整个蜃楼。
陆沉暂停脚步,梼杌对九名僧人大喝道:“杀了他!”
九名血僧咆哮着杀向陆沉,陆沉御风后退,绕过画柱避开一波攻击。怨灵无实体,山海刀亦杀之不得。他穿过宴席,长袂掠过惊慌的宾客,凌空而起,转出一支笛。
骨笛在手,他才忽而想起了这已非他的竹笛。
陆沉略有迟疑,血僧已杀来,他横笛吹奏,空幽的笛声婉转飘扬,一股强大妖力蕴藏在笛声中,宛如雄浑掌力,从四面八方击向正洋洋得意的梼杌。霎时间梼杌的僧皮衣出现一道裂痕,裂痕中流出黑色的血,景象骇人。
一名血僧蓦地停下追杀的脚步,骤然回身,面向梼杌。
“干什么……去杀他啊!”梼杌心中腾起不安,呵斥道。
那血僧却直勾勾凝视他,猛地扑了过去,梼杌大惊失色,措手不及被他伸出的利爪刮下一块皮去。
“啊!”梼杌失声惨叫。
陆沉再次避开其余的血僧,又吹动了骨笛。指孔处冒出几缕黑烟,妖力磅礴的笛声再次笼罩梼杌,他身上的僧皮衣又出现了两道裂痕,此刻再次有血僧驻足,继而朝他反扑过去。梼杌见状本能掉头便跑,被追在最前的血僧生生扯下后脖颈一片皮来。
血僧们不断呻吟道:“还我皮来……还我皮来……”
梼杌挥刀乱砍,怨灵身形散去却又融合,杀之不尽。他大喊着奔逃:“楼主救命!楼主啊!”
“这是反噬,”饕餮此时才走出,不紧不慢道:“梼杌,将僧衣脱下。”
梼杌慌忙扯着自己身上的十僧衣,却惊觉怎么也脱不下来,慌道:“这衣服脱不下了,长在我身上了!”
“看来只有剥下你的皮,才能消除怨灵的恨意了,”饕餮摇着扇子道,“得罪了逍遥公,让他破了你的法器,我也帮不了你。”
陆沉听出饕餮刻意煽风点火,他却也不屑拆破。梼杌见无人救他,挥舞着大刀跳出了蜃楼,跌跌撞撞逃向妖海深处,九名鬼僧紧追不舍亦然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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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立于帷幕前,隐隐感到了一股魔气。他化为凡僧来此,便也是为了一探究竟。
兰若此刻不禁想起了天帝的话,妖族早已与魔物勾结了么。他全身漾出佛气,骤然推开了帷幕。
然而令他惊奇的是,帷幕后是一座空荡荡的戏台,虽然四周充斥魔气,却并未见魔的身影。蜃楼最底层为何会有这样一座无人的戏台,兰若踱步而入,双眼适应了黑暗,瞥见了戏台上倒着一个人。
“阿贤!”他忙奔了过去,扶起地上的人。
“阿贤,你醒醒!”他确认了一番,见阿贤身上并无伤处,稍稍安心。
“住持……”阿贤慢慢睁开了眼,“我看见……”
“看到什么?”
“佛……”阿贤面无表情道。
兰若发现他神色不对,此时才猛然察觉出他身上有一股魔气。戏台已充满浓浓的魔气,所以他心急之下竟未能立刻察觉阿贤身上的魔气。
然而为时已晚,他只觉胸口一窒,剧痛蓦地窜入脑仁!
“佛让我……杀你……”阿贤双眼通红,七窍中涌出一汩汩黑烟,手中握着的一把冒着浓烟的漆黑利刃,此刻已没入兰若的胸口。
与此同时,千万双黑爪抓住他的头发和肩膀,将他生生从魔刃中拉出。殷红鲜血飞溅,再次的剧痛让他脑中瞬间一片空白。重重黑影如暗夜中的潮水将他淹没,无数哀嚎如轰彻兰若双耳:“好痛啊!好热啊!天上下火啦!天兵来啦!救命啊!”
四周忽然亮起了猩红鬼火,兰若睁开眼,面前是一道高耸如城楼般的漆黑巨门。门上雕刻着繁复的鬼文,点缀着骷髅装饰。
“尊极主,你为何要成佛?”一个清朗柔和的声音从与之不相称的阴森鬼门后轻飘飘传来。
“你是谁?”兰若能感受到门后隐约透出的强烈魔气,他全身不由自主浮现佛光,警惕地审视着鬼门。
“我,就是未来的你。”那声音和颜悦色道。
“你是魔。“兰若道。
“佛与魔又有何分别呢?这其中的界限又是谁来决定?佛杀人,就是正义吗,魔杀人,就是残忍?”那声音质问。
“杀生皆罪,自有果报。只不过其中的缘由不同。”兰若回答。
“什么缘由佛可以杀人呢?”
“为救而杀。”
“如果一个人为了救人,而变成魔,于是他又开始杀人,那这个魔,该不该杀呢?”那声音语带伤感,“若不杀,他便杀更多人;若杀之,便是好人没好报,日后便不会有人再愿意做好人。”
兰若静静听完他的话,睁开眼,定然道:“渡之。”
“渡?”那声音反问,“圣佛想渡魔?”
“魔被度化,就不再是魔了。一切有情,皆有佛性。”兰若淡淡道。
“尊极主还没有回答我最初的问题。”那声音问。
“你当初又为何想成佛呢?”兰若却反问。
那声音静了静,忽而笑了,“圣佛莫要诈我的身份,你若想知道,就进此门来。”
“摩醯首罗有何不敢。”兰若手提涅槃宝剑,迈出一步,足下生莲。一瞬间他青丝成雪,青黛衲衣化为洁白宝裟。鬼门随之打开,阴风拂得他鬓发飞扬,衣带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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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门之中,竟是一片清圣佛台。十方世界,三千诸佛,齐聚色/界之巅。而佛台正中,跪着一名重枷在身,身怀六甲的女子。这女子身披袈裟,上半身是菩萨打扮,下半身却是龙尾。她的腹部高高隆起,身下竟是一滩鲜血。
“毗离耶,汝已证菩萨果,却与鬼族男子结合,沉沦人欲,触犯戒律。汝可知罪?”审判者的声音从云端飘下,冷漠又平静。
“罪业在我,婴孩无辜……”龙身的菩萨哀声道。
“它是汝之罪业,岂可谓无辜。汝已戴罪,又生分别心,实乃不知悔改!”又有佛者从高空莲华座上当头棒喝。
一名黄衣佛修出列跪地,求情道:“阿姊一时糊涂,求诸佛慈悲!”
“汝等香水海龙族修成正果,本是难得,却到底妖性未改。若不严惩,世人将如何看我佛门?”佛者们语气不疾不徐,然而言辞却不容分辩。
“大自在天,汝乃色/界之主,汝认为当如何处置?”最高的虚空中,一名佛者的声音透过厚厚云层传来。
兰若看到龙身菩萨饱含泪水的清澈双眼看向他,哽咽道:“世尊,婴孩无辜……我愿赎罪,求你救它……”
“毗离耶……”兰若叹息。
这是一桩三百年前的佛门旧事了,香水海龙族毗离耶修成正果,有感于鬼国荒蛮之地不知佛法,立誓度化鬼国子民。她在鬼国云游布施,却与一名鬼族男子坠入爱河,乃至最终**,怀上佛鬼之胎。此事传出,西方教颜面无存,十方诸佛震怒万分。妙法威音王亲自降临色/界,当众审判堕落罪人。
兰若记得清楚,那一日是七月半,鬼门大开,妖族摆宴。还有一位颇有慧根的妖族贵胄,与他相约人间江畔。
有修者罗刹天道:“庄严劫之前,大自在天为众生说法,有人为睹其容颜而散尽家财千里奔赴,有人痴迷于其美妙嗓音抛夫弃子追随,更有一国之主不惜自宫断绝欲念剃度出家。大自在天从此立誓不再说法,已缄默了大半个贤劫时代。妙法威音王,与其询问大自在天,不如众佛合议定罪吧!”西方教有过去庄严劫、现在贤劫和未来星宿劫,每个时代诞生千位佛者。此人提到过去庄严劫中大自在天的往事,表面是替他的缄口解围,实则却是提醒众佛他亦曾背负诱惑众生之罪业。
得到妙法威音王首肯,众佛合议,以除障佛顶击碎罪人天灵,以诫天下佛修。
黄衣修者听到这个刑罚,整个人发起抖来,勉力隐忍却仍不由失声道:“一尸两命,何至于此!”
“佛者不可生分别心,那伽定修者,你亦该回去精进修行。”云端又传来一佛的告诫。
“那伽定小妹,不要再说了……莫要连累你……”龙身菩萨摇摇头,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腹部,面色苍白到透明。
“他们怎么能这样残忍……阿姊,你从小善良,一心向佛,我也跟着你修行……可是如今你和腹中孩儿竟要死在佛惩之下……这是怎样荒诞啊……”那伽定泪眼婆娑地看向兰若,跪在地上叩首道,“世尊,你快救救阿姊啊……”
龙身菩萨垂下眼,叹道:“小妹,是我犯错,莫为难世尊了。”
金刚护法,众僧念经。那伽定被人拉开,佛台变成了刑场。云端亮起祥瑞佛光,异香四散。一道宛如闪电般的金色佛光从云端射下,直直朝身怀六甲的龙身菩萨打来。
毗离耶在佛威下颤抖,身子蜷起,双手护住了腹部,似乎仍想要拼命保护她的孩儿。
骤然之间,金色的佛血飞溅,一股强烈的甜香血气在她鼻端漫开。
兰若骤然感到背上一道剧痛,在过度痛楚而模糊的神志中,他听到众佛哗然:“大自在天!”
大自在天满身鲜血,挡在毗离耶面前。那除障佛顶打在他的背上,纵是修为高深,兰若也知晓自己受了极重的内伤。他心跳如鼓,经脉俱颤,一口鲜血被他强压在喉中。
毗离耶的耳边“喀嚓”作响,大自在天只是以身代刑,未做丝毫抵抗,除障佛顶的余威之下,他的肋骨正在体内一根根断裂。这细微的声音只有近在咫尺的毗离耶听得到,在场众人却只见大自在天受了如此重刑竟毫发无伤,连血也未呕出一口,俱是又惊又畏。
“世尊……”毗离耶含在清澈龙睛中的泪水,终于簌簌落下。
“……”大自在天微微叹息,既未说教,也未呼痛。
“色/界之主,汝着相了。”妙法威音王的声音从遥不可及的无色/界传来。
“怪不得座下菩萨敢犯戒律,原来有色/界之主护短。汝总摄三界,却怀此等分别心,要如何令众人信服?”有佛者质问。
“世尊所怀并非分别心,是慈悲心!”黄衣修者那伽定不愿再听下去,骤然打断了佛者的诘语。她也未曾料到大自在天竟会以身代刑,此时心中除了平素的敬重,更多了感激。她知晓□□之主从不辩解,这一刻她下定决心,从今以后由自己来为他挡下一切质疑与诬蔑。
“大自在天,汝之作为,令汝无法登上无色/界,修不成无相法身,”妙法威音王失望道,“你既决意代罪人毗离耶受业,吾便再给她一次机会。”
“毗离耶,汝愿自证佛心吗?”妙法威音王发问。
“请威音王教诲。”毗离耶艰难地跪下叩首。
“汝若能亲手诛杀那名鬼族男子,并将鬼胎处死,吾便信汝尚有佛心,允汝继续修行。”
毗离耶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那遥远的苍穹。
“原来这才是佛心吗……”她轻轻呢喃,绝望至极反而惨然笑了。
大自在天悲悯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世尊,他们怎么能提这样的要求!世尊……”那伽定再也难以自控,掩面呜咽。
“小妹,不要再为难世尊了。”毗离耶柔声劝阻。她拨开汗湿的鬓发,抬头看向云端,淡淡道:“威音王,罪人毗离耶明白了,我愿自证佛心。”
“阿姊?”那伽定愕然。
毗离耶温柔地看着她,又望向大自在天,右手忽然翻起龙鳞,化为锋利龙爪,遽然划开了自己的肚皮!
兰若拦之不及,心中震痛万分。眼见肚肠流了一地,血泊之中,毗离耶高高举起自己亲手挖出的婴孩,朝天告道:“罪人已伏诛,请诸佛莫再为难旁人……它……就是我的佛心。”
婴孩朝天发出了一声清亮的啼哭。
毗离耶颤抖着将婴孩递到大自在天面前。她呕着血,瞳孔散开,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至极:“世尊……罪人毗离耶……最后一次……求你……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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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佛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