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被小妖单独带上了楼,穿过层叠纱帐,见到雅间中的陆沉,眼中也滑过一抹惊讶。
“不知高僧驾临鄙楼,饕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饕餮令人安置坐席,又将酒撤去换了茶来,“敢问高僧尊号,来自何方宝刹,师从哪位圣僧?”
“贫僧法号兰若,祖籍凉州,自幼出家跟随天竺摩诃法师,云游东土修行。”兰若如实告知他现世的身份。
“原来是兰若大师,”饕餮寒暄过后,转向主座道,“容在下介绍,这位是我妖界至尊至贵的逍遥公大人。”
陆沉凝视着他,见他朝自己微微颔首致意。自上次水月寺一别,再见竟是这种情景。
饕餮又介绍了自己,看着兰若身上绳索,问:“大师受委屈了,是那梼杌将大师绑来的?那妖只知吃人为乐,却不知吃掉大师这样的人实乃暴殄天物。”他口中虽这样说,却丝毫没有替他解开捆束的意思,这让他的恭敬有礼显得十分荒诞。
兰若不以为意,耐心解释道:“梼杌并非想吃贫僧,而是想要贫僧的人皮缝制十僧衣。”
“梼杌倒确实很宝贝他身上那件人皮袍子。听说这袍子以高僧人皮缝制,可抵挡灾祸,当真如此么?”饕餮好奇问。
“真正的十僧袍,需得僧人自愿献身,其上的佛气可抵御魔气。梼杌身上这件,僧人皆是被他强行屠杀,除了一身怨念与戾气,贫僧并未看到什么。再者说来,凡事皆有因果,种下杀戮之因,必受杀戮之果。”兰若平淡道。
饕餮此时发觉这番僧不止姿容端雅,气质也非比寻常,心中倒对他本人生了兴趣,故意为难道:“西方教总说因果,却又总说不可执着,依我看来,西方教倒是很执着于因果了。”
兰若不紧不慢道:“因果是世间诸事的一种规律,所谓不可执着,并非不可谈论。倘若回避谈论,反倒是着相了。”
“听说成佛能脱离六道轮回,那成佛之后就没有因果了么?”饕餮又问。
“因果是世间之理。成佛只是脱离了世间束缚,所证已非有相果,而不是否认因果,”兰若说着瞥了眼身上绳索,示意道,“就像这些绳索一样,它依然是存在的,只不过我的心已不再受它束缚了。”他说完,反绑双臂的绳索应声而落。
他并无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只是说话间解开了绑缚,却让陆沉和饕餮心中都是一惊。
此僧绝非凡僧,这个举动似乎只是配合他的说法,却莫名有一股威慑的意味。
“贪婪会让人迷失,只顾得到的,却忽视失去的,”兰若将麻木的双手安拢在膝头轻叹,看向饕餮的眼神已是告诫之意,“欲海无边,回头是岸。”
饕餮虽听出他语气中的教化意味,却意外地没有感到被冒犯的恼怒。或许因为他的语气中并未透露出嫌恶,而只让人感到一种悲怜和期许。他让人将兰若带来,本是因为见陆沉对他颇为关注,以为两人有所瓜葛,故而特意试探。陆沉一向独来独往,想抓他软肋太难了。那太液池的青鸾虽是他至交好友,但得罪妖界这般出类拔萃的锻造师对饕餮也并无好处,何况太液池也难以进犯。此时见陆沉与这僧人倒似乎并不相熟,连话也未说一句,饕餮便转而问道:“高僧要见我,总不是为了来劝我皈依的吧?”
兰若双手合十道:“楼主,贫僧有一徒弟误入贵界,听说被楼主收留了。”
陆沉暗想,原来他是为了水月寺里的孩子来的,想要暗中打探下落,才这样任人摆布。
饕餮没想到他随手用来拿捏小枝的那个不甚打紧的人类,居然还有这么个了不得的师父找上门来。他虽还不知兰若是何身份,但心中猜测他大约是西方教的某个罗汉——菩萨那个级别的应当不会纡尊降贵到这种地方来吧。
西方教修者对妖族来说,类似于行走的深山老参,吃了可以大补,增进修为。饕餮虽先前虚情假意了一番说梼杌暴殄天物,但其实自己也垂涎三尺。蜃楼是他地盘,这和尚插翅难飞。目前的难题唯有两个,一来要摸清陆沉的意思,不能让他插手;二来要吃抹干净,不能让西方教的人找后账。
饕餮沉吟片刻,笑道:“前几日倒是有个人类少年误打误撞进来,我见他可怜,便给了他份活计让他留在楼中。只不过今日我差他出海运货,尚未回来。天色已晚,高僧不妨在楼子里休息一晚,明日他回来了我便叫他见你。”陆沉从不肯在蜃楼留宿,如此使出缓兵之计,便可顺理成章地留下这僧人,又不至于得罪了陆沉。明日再送这僧人和他那小徒离开,半途将其伏杀,事后还可推给梼杌。只要人不是在蜃楼死的,西方教便找不了他麻烦。眨眼之间,饕餮已打得一手好算盘。
兰若似是未看出他的算计,顺从道:“那贫僧便叨扰楼主一晚了。”
陆沉旁观这二人你来我往,虽观棋不语,但对饕餮的盘算了然于心。翠微仙君曾说佛有法身、报身与化身,他此刻既已怀疑兰若是西方教佛者的化身,又不知他以化身行走人间是何目的,便有意借饕餮之手揭露他的真实身份。
饕餮着人安排房间,兰若随之起身,眼前却天旋地转,竟猝然跪倒在地。
陆沉未料到他酒量如此差,下意识地一把捞住他的腰。饕餮见状道:“高僧酒量不逮,怕是醉了,睡一晚应当无妨。”
“兰若禅师?”陆沉低声唤道。
连日以禁术为病人吸走魔气,这副凡胎已然透支,更不胜酒力。缓过一阵,兰若眼前的阴翳才散去,他轻喘道:“只是有些醉酒,不妨事的。”
“快带高僧进房间里休息。”饕餮吩咐小妖。
陆沉道:“我今晚也住下,不必另备房间。”
饕餮脸色一变,怔然失笑:“自我开了这家酒楼,今晚是逍遥公头一次留宿。”
“还走得动么?”陆沉轻声问兰若。
“只是一时有些晕,此刻已好多了。”兰若感受到妖族有力的臂弯挽住了他的下坠,身边是他莫名熟悉的冰雪般的妖气。他蹒跚扶起身,陆沉便放开了他,那令人怀念的妖气也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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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贤在厨房劈柴,须臾有小厮进来抱走木柴,骂咧咧道:“人类也太没用了,劈个柴这么慢!今夜楼子里有贵客,你动作麻利些!”阿贤不敢接话,只得不断抡起斧子,双手满是水泡。他晚上去那食堂领饭,被煮饭的老妖一通奚落赶出,到现在粒米未进,早已饥肠辘辘。一入夜小枝便在台上唱戏,他也不能到戏楼那边去,只得盼着天快亮时小枝回来照拂他一二。
他一个人在昏暗的油灯下劈柴,须臾听得几声尖细猫叫。他回头看去,见门口蹲着一只通体漆黑双眼赤红的猫。“你也饿了吗,可是我也没东西喂你。”阿贤心中寂寞,只得和猫说话。
小猫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后退,扭过身子回头看他,“嗷嗷”地叫了两声。
“你是叫我跟你走吗?”阿贤问。
小猫无声无息地走进黑暗中。阿贤精疲力竭地看了看斧子,站起身追上那小猫。蜃楼底层的通道错综复杂,阿贤追着小猫走了一会儿,四下看时发觉周围竟一片黑暗。平时底层虽也光线昏暗,但也不至于现在这般伸手不见五指。他看不清小猫在何处,只能听见前面不远处时不时传来“嗷嗷”的叫声。
又走了一会儿,前面渐渐现出光亮。阿贤来到一条燃着白蜡亮如白昼的空荡走廊。走廊尽头厚重的帷帐后面传来热闹的唱戏声和叫好声。原来底层也有个戏台么,阿贤惊讶地想。他从未见过唱戏,心中有些好奇,便想悄悄溜进去瞧一眼。往前走了几步,他左脚的皂布鞋忽然掉了。
“鞋怎么不跟脚了。”阿贤抱怨了一句,停下来穿好鞋子。这鞋子虽有些大,但后来兰若给他纳了鞋垫,他去娄县时特意换上的,这几日已穿得熨帖了,不知怎么突然又不合脚了似的。
他又继续往那帷帐走,然而右脚的鞋子竟也脱落了。
“奇了怪了,怎么回事,连鞋都要欺负我?”阿贤气呼呼地瞧着鞋垫上绣功不佳的“平安喜乐”四个字,一边抱怨一边弯腰穿好鞋。
他走到跟前,推开了帷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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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引入了一间雅致的上房,陆沉将兰若扶到窗边,推开了窗。
兰若伏在窗前,头轻轻抵在窗棂上。清凉的夜风灌入,拂动他散乱在衣领中的汗湿发丝,隐约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陆沉看着他,道:“兰若住持,方才陆某扶你时,探得你脉息虚浮。你可是病了?”
兰若抬起头看过来,眉心一点朱砂鲜红欲滴,眼角泛起绯红,宛若一抹深秋暮色。
“贫僧只是不胜酒力,陆施主不必担忧。”他温和地说。
陆沉见他面露微醺之色,言语倒还是慢条斯理,虽仍有忧虑但也不再多问,提醒道:“禅师,饕餮心机深沉,不可掉以轻心。”
兰若点点头,“贫僧明白,阿贤此刻,正在蜃楼之中。”
“何以见得?”陆沉虽也不信任饕餮的说辞,但诧异于兰若笃定的语气。
“贫僧曾为阿贤缝了一双佛履,方才宴中感觉到了佛气,”兰若回答,“循着这股佛气就能找到阿贤,所以饕餮推辞时,贫僧也就顺势留宿了。”
“方才我便想问,大师到底是什么人?”陆沉直截了当问道。
“贫僧是修佛之人。”兰若双手合十,柔声回答。
“大师当真讳莫如深,寻常僧侣如何能眨眼间解开绳缚……”陆沉话说一半,忽然醒悟,感叹道,“陆某终于明白了。”
“施主明白了什么?”兰若问。
“陆某与大师有几日相处,知道你并非炫耀之人,不知为何宴席中展露身手,此刻方想明白,”陆沉苦笑,“展露身手,让饕餮知晓你非凡僧,心生贪欲而留住你。表面看是饕餮留你,实则是大师有意今晚留在蜃楼查探。”
然而若要查探暗中即可,特地与饕餮相谈,是为了试探什么吗。陆沉心中仍有疑问,却未说出口。
兰若微笑,不知是否认同陆沉的话。他看了看窗外,道:“此刻找寻恐怕不便,只能等夜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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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