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五感归位。
何然睁着无神的一双眼,其实有点茫然。
我是谁,我在哪。
头很痛,依旧是很熟悉的宿醉感,胃里也隐隐恶心。哦,他想起来了,昨天撒泼儿去喝酒了,然后呢?
何然其实一直觉得自己的酒品还不错,不错的一点在于,他通常很少断片,无论做了什么他都能想起来。
但今天还是有点迷茫了。
眨眼,再眨。眼前是雪白的弧形吊顶。
扭头,床榻的另一侧是有人睡过的痕迹,掀开的半个被窝还带着温度,显然睡在里面的人才刚刚离开不久。
酒店!
他哗地一下就想翻身坐起来……未遂。
比宿醉的脑袋更疼的是下半身。天杀的,他是被人五马分尸了刚拼起来吗。
但……好像除了痛,他没有其他不适的感觉?
身上光着,但挺干净的,干爽舒适,清洗过的衣服挂在一旁,床头柜还放着一杯水。后面……好像也被人清理过了。
总结,做了,但跟他做的人好像还挺贴心的。
脑子里闪过酒吧昏暗的灯光下那一张端正的脸,紧接着下一个画面是,他烧烧地亲人家的手,那个人笑了下,把手抽回去。
呃……
他脸轰一下就红起来,连珠带串,一连串画面哗啦啦从他脑中闪过。
他捂住额头。
脑海中最后一个画面是他光着身子骑到人家身上,强硬地命令人家:“你不许动,躺着。”
脸上还带着泪,就掀开人家衣袍吻了下去。
再往前一个画面是,酒店客房,他吐了俩人一身,人家把他弄进浴室洗了,洗完他开始嚎啕大哭。
“我不好吗,我哪里不够好,不就是要有劲儿吗,我也有啊!”
天呢,何然,你可太好了,太有劲儿了。
他甚至怀疑人是被他吓跑的。
谁说这酒品好啊,这酒品可太差了!
羞耻起床,何然浑浑噩噩地离开房间。
酒店外阳光正好,炽热的阳光照着凌乱的头发、红肿的眼睛和腰酸背痛的他。
三魂丢了七魄,何然游荡的野鬼一般回了家。
路过药店买了一支药膏,喜提八婆的目光和痛得快要哭出来的上药经历。
好痛啊,已老实。
虽然是自己坐上去的,但是那个人好像有点太大了。
个子高,那个也大,根据他从小跟奶奶学做裁缝的经验,估计那人个子得有190这样吧,后来他腿挂人家腰上的时候……啊停,别想了。
上完药吃了个外卖,何然倒头就睡。期间还发了一次烧,他被烧醒了,爬起来吃了颗退烧药,又继续睡。
睡了能有两三天,醒来总算是好受了一些,烧退了头也不疼了,就是私密的地方还有点痛。
房间乱糟糟的,事发当天骚哄哄的皮衣和裤子都还堆在房间地板上,他那天回了家就脱掉换了睡衣去上药了,还没来得及收拾。
又拾掇了一下,发现自己那天戴着的表好像丢了。
大概是忘在酒店了吧。
唉。
这叫什么事儿,那块表还有点小贵呢。
这场放肆的撒野占据了何然大部分心神,把他从失恋、失业的低潮中解放了出来,憋着的气完全散掉了。
有几天,他完全没想过跟工作相关的事情,原本还想着打个劳动仲裁的念头也消散了。太累了,想起那个地方他只有心累的记忆,真不想再有什么牵扯。
随便吧,躺平了,这在他毕业之后几乎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他只是吃饭睡觉休养……还怂怂地去医院做了各种检查。
玩归玩儿,撒气归撒气,要是染上什么病就不好了,他还挺后怕的。虽然印象中那人的气质还挺干净,但毕竟他们都不认识。
何然还是很怂的,幸好检查结果万事大吉。
彻底乖了,胡闹过后,他又是那个温吞的、慢悠悠的、没什么劲儿的何然。
小原打来电话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在电话里把总监和王骁都骂得狗血淋头:“是他们没有眼光,什么人啊,是这个公司配不上你。”
何然跟着嗯嗯点头。
“我帮你在王骁水杯里下泻药了,拉不死他的。”小原说。
何然忍不住笑了:“别啊,被发现你就完蛋了。”
“怕什么,这个破烂公司我早就不想干了,天天斗来斗去,人才都被挤兑走了,你去哪儿?有好去处叫上我啊。”
何然老实地说:“我还没想好呢。”
小原叹了口气:“也是,不着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也行的,你之前真的太累了。”
何然说嗯嗯。
说没想好是真的,他也不想去想。这两天收拾屋子,看到自己买的家用小型缝纫机……他想奶奶了。
非常想。
想奶奶,也想念老家的县城,想念那里的阳光和永远舒适宜人的温度。他的老家是距离宁北市千里之外的一个旅游县城,有点名气,但热度不大,人口也不多,像他一样,是个温和而平庸的地方。
想就回去看看,回去看看奶奶……的墓。
现在他无事一身轻了,还犹豫什么呢?
说干就干,当晚他就买了机票。第二天坐在去机场的车上时,他接到了一个公司猎头的电话。
其实有公司邀他不奇怪,离职之后他有把简历重新挂到招聘软件上去,虽然他没上去看过就是了。奇怪的地方在于,这个电话是之前那个甲方公司打来的。就是那个外包项目的甲方公司。邀请他入职去当作监。
“我们看过您的作品,非常认可您的工作能力,诚意邀请您加入我们,我们这边给出的待遇是……”
何然懵懵地听着,有点反应不过来。
那边顿了一下说:“不着急的,您可以考虑过后再给答复。”
何然说好,会考虑的,然后挂了电话。
其实很茫然,什么情况,峰回路转,转得令他摸不着头脑。这个甲方公司是业内知名的动画巨头,比他旧公司的层级高了不是一点半点,旧公司那个项目泄露的处理结果应该也会给到甲方,他们还邀请他入职?为什么。
想不通,在飞机上想了一路都很纳闷,但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心底明白这算是好事,还升职了呢。
三个小时后,飞机在何然老家市里的机场降落。
一落地,何然就没心思去想那些了,他的心被回到故乡的兴奋捕获,马不停蹄地买了回县城的高铁票。
彼时刚过午,十月下旬有些地方还在被秋老虎鞭挞,而何然老家县城已经完全进入了秋天。街道两边的树叶开始泛黄飘落,空气干净清爽,天空湛蓝高远。
何然走出动车站的时候内心激荡,真想躺下拥抱这片大地,不过他的性格做不出来,于是只是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清爽的空气。
门口小三侉子在候客,何然坐上去的时候也没讲价,在城区繁华的地方就下了车,沿着熟悉的街道一路走,徒步走回了他和奶奶以前的家。
在街道旁边,一座二层的小楼,带有一个小院子。一楼是安着玻璃门的裁缝店,旁边一道蜿蜒向上的楼梯通往二楼,那里是他们祖孙俩的小窝。玻璃门已落灰,通往二楼的楼梯扶手已生锈,院子里的盆栽也已发黄枯死,地砖上还不知道有谁家小狗跑进来拉的粑粑。
何然拉着行李箱立在院子前,久久都没有踏进去,眼睛红红的。
久违了,裁缝店,久违了,奶奶,久违了,他的家。
他回来了。
巷子口那栋小楼的主人回来了的消息没两天就传开了,很难不注意到。能看到有人在进进出出地打扫、装修师傅来换了楼梯扶手、一楼的玻璃门很快被人擦的锃光瓦亮的。
孙裁缝的孙子长大了,一年比一年帅。胡同里的邻居们不认生,每次见到都跟何然打招呼。
回来啦?不年不节的怎么回来啦。
何然说是啊,回来休息休息。
待多久啊?
何然说还不知道呢。
邻居说去看过奶奶了吗?
何然说还没呢,明天去。
唉,邻居叹气:帮我带好啊,可想她啦,孙裁缝不在之后,我儿子的西装都不知道该上哪儿定了。
何然奶奶的裁缝店什么都接,不过主营的是西装定制,老招牌了,名气很大,口碑很好,回头客一直都很多。
奶奶去世之后,有一两年电话甚至会打到他这里来,问孙裁缝还接定制吗,号码怎么空号啦。
每当接到这种电话,何然就挺想哭的。
奶奶去世的时候他在外地上大学,连奶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早知道不去外面念大学了,不念动画,不往外跑,老老实实在家里守着您……”何然跪坐在墓前,额头抵着石碑,轻声嘟囔,“奶奶,我觉得我不适合在大城市闯荡,在外面再怎么闯,都没有家的感觉,我特别想您,特别特别想您……”
他坐在墓前,一点点把这一年经历的事情都说了。
“其实我挺想回来开一家裁缝店的,就跟您一样,但是……但是我又怕我做不好。”
“昨天胡姨跟我说她儿子的西装不知道上哪儿定的时候,我真想说让我来啊,可我不敢接,我怕砸了您的招牌。”
“奶奶,您说我该怎么办啊……”
从清晨说到日暮,何然的嘴巴都说干了,终于低着头安静了一会儿。
一阵风吹来,一片金黄的枫叶落到了他头上,就像是有人在他脑袋上轻轻地抚摸了一把。
他讶然地抬起头,看见墓碑照片上奶奶和蔼的笑脸,温和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
“奶奶……”
他眼泪一下子就滑下来。
何然有父母,不过很早就离婚了,在他五六岁还是六七岁的时候吧,他记不太清了。
他能记得的是,离婚后,他们谁也没要他。
那年冬天挺冷的,他扣着毛茸茸的耳罩站在马路边,感冒了,鼻子吸溜得通红,看着父亲疾驰而去的车子溅了他一脸的脏水。
那会儿头发还只是半花白的小老太在他面前蹲下,帮他擦干净脸:“没事的,然然,他们不要你,奶奶要你,奶奶疼你。”
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已经长大了,变成他蹲在奶奶的坟前。
回程的路上他靠在班车的车玻璃上,看着窗外静静地流泪,跟他同在墓园站上车的一个阿姨默默地给他递过来一包纸巾:“没事的,有空还可以常来看看。”
何然接过,向她道谢,将眼睛捂在了纸巾里。
班车停靠,何然肿着一双眼睛下车,没有目的地慢慢走。
熟悉的街道,陌生的店面,这个拐角多开了一家连锁奶茶店,那边有家装潢看起来很贵气的spa馆。
来来往往的人群倒好像没变,三三两两地站在这家店门口聊天,在那个路口打闹,胡同口下棋的大爷好像也还是那一拨。
走着走着,何然浑身放松了下来,空气中秋天自由的气息钻进他的身体里。
他逛进一家小卖部,买了小时候爱吃的火腿肠,边吃着又不知怎地逛进了菜市场。
卖鱼的摊主杀鱼哗哗的,嗓门也很亮:“放心吧大姐,肯定给你杀干净咯,保证一片鱼鳞都不会有。”
那边猪肉摊前买排骨的嬢嬢也很有精神头,正在眉飞色舞地抱怨:“嗐,是啊,又说想吃糖醋排骨了,那山大王一天天的,就想着吃,脑子里装不进一点儿书本的知识……”
形形色色的人群。五光十色的人间烟火气扑了何然一脸,令他一时怔然。
一个声音忽然传进了他耳朵里,叫回神了他。
“孙裁缝的孙子,这不是孙裁缝的孙子嘛!何然,是叫何然吧,你回来啦!”
回头,是一个卖青菜的大姨,脸上带着热络的笑,看着他。
“好久不见你了哇。”
何然笑笑,朝她勾起嘴唇,不知怎么的,眼泪同步从眼角流了下来。
他喜欢这个地方,他想念这个地方。
这个有他和奶奶生活过的痕迹的小城,他不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