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的步兵前仆后继,逐渐迈过倒下的尸体,在松州城墙外架起云梯。苏琅左右看了一眼,擂鼓命人加快投射速度,阻止敌军登上城墙,并派人随时准备接力。
攻城从开始到现在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敌我双方都显示出疲惫的状态。尤其是到了饭点,两方兵士都饿了起来。城上士兵还能趁交接的当口塞几口杂饼。吐蕃兵远道而来,当然不会随身带太多粮食。
苏琅便令刚换上来的兵一边防守一边大喊,“快回家吃饭去吧!”
兵卒得令,苦肃的表情难得染上笑意,疯快地在城墙上传话。一时之间,松州城墙外响彻着一句话:
“快回家吃饭去吧!”
饭去吧——
去吧——
饭——
吐蕃兵眼冒金星,肚子空空,刚快爬到女墙口,就被大枪戳了下去,转瞬间滚到十米外的地上。
达赤贡布气得不行,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手下的大将扎西多吉领马上前,对他说道,“赞普,我看松州守城士兵又换了一波,攻城的进度不进反退,我们的士兵是真饿了!”
“我也饿了!”达赤贡布锤了锤肚子,“但眼看着就上墙了,现在放弃不是太可惜了吗?”
“攻城几日也没攻下,士兵死伤不少。再这样下去,没到正式交战,士兵就先消耗完了。我看,还是诱敌出战最好!”
“还跟以前一样骂?”达赤贡布不满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赞普,我们可以想个办法,羞辱对方的将领,让他们气得再次出战。”扎西多吉附耳云云。
达赤贡布鼻子出气,掐着鞭子道,“行吧。”便传令收兵。
“收兵——”
“收兵——”
顶着生死压力的头部小兵耳朵嗡嗡,好不容易听清这一句,这才努力地把脚往下移去,边挡着头顶的石子便步步后退。
城下堆着兄弟们的尸体,不知何时会有人来收,他们已无心再去辨认。
午前不破,午后再破;今日不破,明日再破。
眼看着大军退去,苏琅放下旗子,吩咐新来的将士严加看守,其余的下去吃饭。
刘守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一刻之前,他的心差点提到嗓子眼里。
李奉留在城头看守,苏琅和陆辛等人则下城休息。
走在石梯上,苏琅问陆辛,方才交战觉得对方兵力强否。
陆辛小声说了一句实力相当,又说对方人多势众,不能硬碰硬。
苏琅点点头表示知道。
却说士兵在伙房,聊起今日的战况,多少有点灰心。
“新来的都督带了不少兵,可还是让我们坚守。今天陆将军出城挑战,结果没几回合就败逃了。这敌人什么时候能打退?”
“敌人毕竟有十几万军马,我看都督是怕了。”
小兵仇鸣一路跟着陆辛过来,午前的冲锋他也在阵,闻言不由反驳道,“我跟你们说,陆将军其实是诈败。”
谈话的几人转过眼来,“怎么见得?”
仇鸣把脚蹬在板凳上,俯身对他们分析道,“你们当时没看到,陆将军一人在前,闯到敌人阵里去,又和敌人的将领斗枪,却毫发无伤。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敌人从陆将军背后放冷箭的时候,你们知道陆将军是怎么躲过去的吗?”
“怎么躲过去的?”
“我当时在旁边看了一眼,冷汗都惊出了一身!他是直接咬住了那支箭,没用手,没挥枪,就一扭头的功夫!”
“这么夸张?不是你瞎扯的吧!”
仇鸣拍了拍桌子,“怎么可能?你找其他人问问,陆将军进城的时候还咬着那支箭呢!”
“真的?那我问问去。不过陆将军要真那么厉害,当时为什么不接着打下去呢?”
“我哪知道?”仇鸣耸耸肩,“可能上面就是那么安排的吧。”
“行吧。不过回过头来想想,今天虽然吃了败仗,累得不轻,还白赔了不少箭,可是死伤不多啊!那些个吐蕃兵的尸体,现在还在下面堆着呢……”
“是啊,也不知什么时候处理……”
吐蕃兵下午并未来战,苏琅命人抓紧时机,加固城墙,准备武器。松州城人正惊奇于吐蕃不来战,却不知达赤贡布回去之后,就在商量如何诱敌。
扎西多吉事先派人探听了松州城内的消息,得到了回报后便传达给达赤贡布。
“赞普,我手下已经探听出来,今天城上指挥的人名叫苏琅,是皇家的人,听说貌美如女子,而且喜欢男人。”
“哈哈,毕竟是汉人嘛,有太多我们不理解的地方。依我看,我们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听说汉人最重面子和礼法,而苏琅宠爱男子的行为,是不符合汉家礼法的。赞普不如送一幅汉家所说的春宫图给苏琅,就画他被男子压在身下的场景,狠狠地羞辱他一番。他一生气,我们再在城外叫阵,他肯定迎战!”
“这……哈哈哈!你呀,净是一些坏心眼!”
达赤贡布立即按这番话吩咐底下的人,让他们速速找画师来作画。
话音刚落,扎西多吉又对他说,“赞普,如果与盛朝军队作战,还需要小心一个人。”
“什么人?”
“今日出城与我军交战的那位小将,他叫陆辛。”
“嗨。”达赤贡布不以为意,“败军之将,有什么好担心的?”
“赞普可不要轻敌啊,这位将军在盛军中很有名声,听说曾经驻守河东和突厥人交战、胜绩累累的,就是这位忠武将军。”
“恐怕是吹出来的战绩吧?”达赤贡布说完这句,低头寻思了一会儿,“不过今天他能从我方大军中活着逃走,也是厉害。尤其是最后那一箭,我是真不知道他怎么躲过去的。莫非是老天在帮他?”
“总之,这个人一定要好好对付。如果能让他不能上阵,那就最好不过。”
“你又有什么妙计?”
扎西多吉又凑在赞普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达赤贡布召集画师连夜作画,第二日派人送往松州城。
苏琅正和一众官员讨论吐蕃兵的动向,恰听下人来报,使者到来。
“昨日敌军赞普攻城到一半退去,再没来过。今日派使者来,总不会是讲和吧?”苏琅随口说了一句。
刘守在一旁道,“吐蕃风头正盛,想来不会轻易退兵讲和。依下官之见,使者要说的不一定是什么好事,都督还是小心为上。”
“我知道了,”苏琅扬手,“传使者进来。”
身着翻领长袍、脖戴串串长饰的吐蕃使者大步进屋,行了一个民族礼,问候了在场的官员,便昂首挺胸地说道,“我乃吐蕃使臣,今天奉我们赞普的命令,特地过来为松州新来的大都督献上一幅美丽的画卷,希望都督能够欢喜收下。”
吐蕃使者无缘无故送来绘画,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苏琅玩味地看了使者一眼,便开口道,“是什么画,不如打开让本官看一看?”
使者一笑,吩咐身后的手下掀开布帘,展现出那具有特色民族风采的——
五彩春宫图!
四座悚然而起。
不少人别过头,或遮住脸,一副没眼看的样子。
使者见状来了劲,便大讲特讲,“这是我们军中名画手耗时一夜作出来的图画,此画色彩浓厚鲜艳,其中人物的姿态饱满,举止也很有动感,简直可以说是精妙绝伦!我们赞普说,这幅图尤其适合苏都督,希望我一定要好好地献到都督的手中。还希望都督千万要收下,这是我们赞普的一片诚心呐!”
这、这。刘守在一边看着图,直接傻了眼,听了这话更觉一阵荒唐。这哪儿是什么美丽的画卷,这画上两个男人贴在一起,一个上身**地被压在桌子上,一个面露坏笑宽衣解带,而且这……这两人的面容怎么还有一丝丝熟悉的感觉?不、不……不能这样想下去。
“你好大的胆子!”刘守颤着声音指向使者,“贵国竟然送来如此图画,你们简直是……”
“这图上的人是谁?”
苏琅蓦然插嘴,打断了刘守的输出。
苏琅指着春宫图上的两个人,问使者道,“下面那个好生面熟,你们……不会是画的本官吧?”
刘守扶额,大人,您怎么还问出来了?
使者嚣张地笑道,“都督真是慧眼识珠!可见我们画师的手法也是十分精妙,竟能描摹得让您一眼就能认出来!没错,此画中被压在桌上的男人,正是都督!”
武将闻言,拔刀相向。
李奉拦在苏琅身前道,“都督,让我宰了他!”
“莫急。”苏琅将他推开一边,嘴角噙笑,“此画着实精妙。却不知赞普送我,是什么意思?”
使者看着四周逼近的刀尖,气短了一瞬,不过很快冷笑着挺起胸膛,“我们赞普听说,苏大都督身为堂堂男子,不光是长相柔弱似女子,就连做派也像个女人,竟然喜欢男的!只可惜,像都督这样胆小没有担当的性格,一定做不成上面那一方,哈哈哈,只能被压在下面!堂堂皇室贵胄,征战沙场的大将军,连在床上都做不了上面的,岂不是太丢人了?哈哈哈哈哈!”
“你找死!”李奉怒目圆瞪,不顾苏琅的阻拦就要再次挥刀。
使者闭眼,做好必死觉悟,那环首刀恰要刺于其身之时——
陆辛一个跨步翻身将长刀截下,轻轻将李奉推回原位。
“李将军,不必急躁,待殿下问完话不迟。”
实际上,吐蕃使臣言语之粗鄙,让陆辛都想堵住耳朵了。什么人配把殿下压在床上呢?更何况,吐蕃人对殿下的误解是如此之大!殿下貌美却并非柔弱,温和而毫不胆怯,就算喜欢男人,又怎么样呢?我巴不得被殿下喜欢,哪怕在殿下身下也无所谓……
他脸红了红,没再想下去。
众人等着苏琅说话。
苏琅静立了半晌,忽然抚掌,说道,“好!没想到赞普不过见了我一面,就对我有如此了解!”他走上前,伸手抚摸了一下那幅画,对着另一个轮廓细细地描摹了一瞬,“却不知,这画上另一个人是谁?”
“都督,莫要问下去了,这……”李奉为难地说,“这太羞辱了!”不光羞辱了您,还羞辱了陆将军!
就算私底下真的有这么一回事,怎么能拿到大堂上广而告之啊!!!
使者被这番情景弄得糊涂,表情由冷笑变成了戒备。
这个人为什么还不动怒?
为什么还不出兵攻打我们?
赞普的计策,就是要让敌人怒火攻心,与我们交战,为什么他没有中计?
“你说呀。”苏琅的语气变得温柔了一瞬,“你说对了,我就饶你一命。”
使臣表情一变。
他在暗示,如果我及时改变口风,就能够逃过一劫,他是在以我的性命要挟我,让我收回对他的羞辱,背弃赞普的命令。
断头刀,或是耻辱烙!
“哈哈,都督,何必如此威逼利诱?”使者脑袋贴近苏琅,他知道此言一出他就必死无疑,“画上不是很清楚吗?一看不就知道了吗?这画上的人是,站在你身旁的黄袍将军——忠武将军陆辛!”
四座俱震,屋中一片哗然。
“都督,他说错了,不能饶他!”
“砍了他的头,挂在城墙上,让达赤贡布看看我们的厉害!”
陆辛也是瞪大了双眼。
不、他……他刚刚没看出来,只顾着生气了。所以画上的人是陆辛吗?
吐蕃的画师怎么能画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图画来,竟然敢让他欺身于殿下……
这对殿下是何等无礼!
哪怕只是在画中,陆辛也不敢亵渎殿下。
他惶然地看向苏琅,后者偏头凝视着使者,端着一副喜怒不辨的表情。
直到——
苏琅放下了画上的布帘,对使者说,“你答对了。”
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
在场所有人都傻了眼,刘守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目光,李奉则痛心疾首。
作为画中主角的陆辛还茫茫然犹在雾里。
殿下……刚刚说什么?
“都督,您要饶了他?”刘守替陆辛问出他心中所想;这也是为众人所问。
“既然答对了,为何不饶?”苏琅反问道。
这时就连使者都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脖子上的刀提了又落、落了又提。
难道刚刚不是威胁自己?是自己意会错了?
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是,”刘守百思不得其解,“这画……”
“这画画得很好,把本官和陆将军都画进去了。”苏琅背手笑道,“我和陆将军还没有出现在一幅画上过呢,我要把这幅画好好收藏起来。”
刘守颤颤巍巍,您还要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