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北取金牛道,穿越剑门关、梓潼、绵阳,便能一路深入益州腹地。自北向南的郫江与东西走向的检江于成都方城的东南侧汇聚,分割了成都城外幅员辽阔的平原。
正是初春时节,切割成补丁形状的平原呈现出黄绿交接的斑驳色彩。沿河而行,自江桥门进入城内,绿林荫笼罩着曲折幽蔽的街道,间或于河畔人家屋外,看到一团团盛开的花簇。
花中最盛是海棠。“繁艳未开时如朱砂烂漫,稍白半落如雪”,引得无数风情摇曳、春思陷落。
早在北郊之外,苏琅就命令军队车马缓速慢行,带着陆辛私服轻骑率先进城,目的就是为了避开城北的迎接队列。他沿着记忆的路线寻到王府,露出鱼符报出身份,便在仆从的接引下入了正堂。
“郡王总算回来,可把我们这些下人盼坏了。”老管家成福看到郡王,哎哟了一声,连忙派人上座上茶,又差遣下人去烧打洗澡水,准备一任换洗衣物,只等郡王有什么需要吩咐,便好为他接风洗尘。“这么多年不见,郡王都大变样了,瞧这俊秀的面貌、这潇洒的身姿,您在外领兵打仗,倒也没晒黑!”
老管家的热情让苏琅几乎招架不住,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略多了几分苍老。
“自然是晒黑过了,只是去了梁州,为父亲服丧三年,不常出门,又白回来了。”苏琅热心问道,“这些年家里可好?”
成福一愣,叹了一口气,“总的是没差。只是您与老王爷都离家在外,夫人又早早过世,王府上下也没个主事的人。一天一天的,也是冷冷清清,就那样过吧。”
“真是辛苦成叔了。”
看着成福脸上的沧桑和皱纹,苏琅又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世子了。
“不说这个。”成福弯腰沏茶,热切地问道,“郡王这次回来多久?”
苏琅携陆辛入座,笑道,“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
“这么久?”成福忽然注意到郡王旁边那位身形挺拔的年轻人,“这是……陆小子?”
“成叔,瞧你,我进门半天了,你才刚刚发现他。”苏琅好笑地打趣过成福,又侧身倾过,轻轻拍着陆辛的肩膀,
“阿年,人家都说你是本王的影子,怎想到现在竟是一点儿都让人看不见了。堂堂一个将军,这样子情何以堪?”
陆辛敛住嘴角的微笑,端谨道,“陆辛只当郡王的影子就好了。”
成福怔了怔,才意识到当年那个陆小子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领了,只是仍然跟随在郡王的身边。
苏琅无奈笑了笑,没让这个话题继续,就接着说,“我本在河东任职,不幸丁忧,守孝三年未出,官员早已调动。圣上念我忧亲心切,便准我回到祖地,封我为益州都督,让我管理蜀地事务。”
“也就是说,您这次就不走了?”
苏琅笑道,“天下若无乱事,我就镇守不出了。”
“那真是太好了!”成福喜不自胜,“郡王回来了,王府也就有生气了。啊,我估摸热水也快放好了,郡王舟车劳顿,喝了茶,就快快沐浴更衣、回屋休息吧。至于陆、陆将军,我马上为您安排住处……”
“安排在我隔壁房间就好了。”苏琅放下茶碗,“也不急着休息,一会儿还有不少应酬,我和阿年先去书房待一会儿,若是有人来,成叔再来知会我吧。”
“哎,哎。”
成福着手安排人去收拾屋子,离开大堂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堂内的景象:郡王的手搭在陆将军的手背上,如同小时候一样任由对方抚平自己叠在一起的袖口。
苏琅在大堂里呆坐了一会儿,就拉着陆辛往书房去。在生人到来之前,他需要先熟悉这边的情况,便唤书童把书架上的地方志、地形图谱、零散史料和私人记录纷纷搜罗下来,按照目录进行速览。
“近来蜀中发生了不少大事,恐怕不能尽揽于其中,还是得实际进行查访才是。”
苏琅看着这些年代久远的记载,无言地合上书籍。
“阿年,此番上任,真是任务深重……”
“您是指什么?”
“蜀中积弊,实非一朝。吏治不明,便有人贪乱乐祸;豪族盘踞,则政权难以稳定;水患不绝,民众不得安生;外族侵扰,边防便不能稳固。这种种忧虑,也只是治蜀所必须深思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如今我的处境……”苏琅拂开袖子,露出腰间的金鱼袋,“朝中封我为益州都督,让我兼领两道事务,表面上是升官晋职,实则将我从旧部兵权中剥离,他们心里已经在怀疑我了。”
“殿下的亲信仍在,益州的兵力虽然不及河东,但已堪用。您这些年来平定四方战乱,功高不赏,若非丁忧一事,只怕更加让朝中忌惮。如今回到封地,韬光养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蜀地长年见封不见人,如今殿下回来了,也就有了主心骨。您再不必四处漂泊,而能够亲自治理王府、扶持蜀中事业,实现心中的宏图。至于清闲的时候,还可以品茶探花、悠游赏乐,就和离开蜀地之前一样,难道殿下不高兴吗?”
苏琅噗嗤一笑,开怀起来,“知我者,阿年也。没想到根本骗不过你啊。没错,都说亢龙有悔,潜龙勿用。我朝方立不过几十年,新帝又年幼、登基不久,四方战事频繁,我统领军队,南征北战,建功立业本是寻常之事。可是功高盖主、物极则必反。我这一辈子啊,也没什么野心,不过是盼望四海安宁后,退居一隅,当一个闲散王爷罢了。”
“既然如此,”陆辛恭敬地递上书籍笔墨,“在功成身退那天前,殿下可要细细钻研、努力周旋了。”
苏琅眼光奕奕地看着陆辛,“好。”他看着手中书笔,想了想,“且让我先来题一幅字,以作鞭策。”
说罢,他大笔一挥,四行字力透纸背,自右而左依次是:
整顿官吏
平衡世家
兴修水利
稳固边防
四事写罢,门外通报各家来拜访。
“没想到这么快。”苏琅意犹未尽,遗憾地把字交给书童,吩咐他裱起挂在墙中心,又对陆辛道,“走,随我去应个门。”
他们步行至门廊下,高昂宽广的雕花照壁隔绝了大部分来客的身影,少数挤入廊中,见到郡王时恭敬地行礼问候。
“益州都督府司马余荣见过郡王。”身着浅绯色官服的男子上前一步,看到苏琅的面容时显然顿了一下,随后他便深深鞠躬,试探性地询问道,“卑职听闻郡王今日上任,早早领人在北城门外等候,怎么殿下反而先行一步,只留我等在城外面面相觑?”
“我看郊外花色正好,不免绕了个路,让诸位如此等待,实在是我的过失。我的那些随从可给你添麻烦了?”
郡王言语谦谦,反让余荣错愕。他初见郡王的亲信兵队,还以为会得到一个下马威。
“并无此事,请殿下放心,随从人马下官已经安置妥当。不过,郡王想赏花,只需告诉卑职便是,我等自然愿意陪伴同行。”
“哈哈,那倒不必。我之上任,本欲一切从简,不必劳师动众。”
“呃……那殿下何时前往衙门,可否出示告身?”
这个司马倒是心急。
苏琅抬了抬手,陆辛便从一旁递过委任书。余荣接过来看,告身上黄纸黑墨,加封数道签字红印,昭然写着:告益州都督持节剑南节度使兼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汉中郡王苏琅奉敕如右符到奉行。
余荣当即跪下,“卑职见过都督。”
“起来吧。我过不久就去衙门接任,你不如先和我说说衙门的情况?”苏琅看了一眼门外,暂时无视那些手持礼物的管家仆人,“如今衙门里有多少人?”
“回殿下,张景之乱后,刺史、长史被革职,司马为我和吴达二位,其余参军事各有空缺,都督府及上州七品及以上官员仅有十五人。至于其他,还请都督到衙门清点。”
“我知道了。”苏琅心中有所思量,“待我料理完家中事务便去。”
余荣抬头,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郡王殿下怎么如此悠闲?
他转眼又看着那些张头等候的人群,不由凑近了小声对郡王说,“殿下,莫怪下官多嘴,衙门空缺太大,许多世家都有意为族人谋个一官半职,门外那些人不乏有他们派来试探口风的。此地世家脉络错综复杂,或者有水火不容的,或者有盘踞一方不服官府管教的,殿下一定要小心斟酌。”
苏琅看了一眼余荣,微微笑道,“不必担心,我自有决断。”
余荣走后,苏琅便派成福去接应那些人。来者果然大多是世家的仆人,他们各自带着精挑细选的礼物,替他们的主子来问好。苏琅粗略地过了一遍,除了当地的望族柳氏和任氏以外,还有诸如傅氏在内的十余个家族。
他无暇一一顾及,只是简单地致以问候,记下礼物的名录,便让他们离去。
“这是柳家送来的十方堂窑出产的青釉褐色大斑彩短流执壶[1],这是任家送来的剔红花鸟纹长方盒[2]和水仙花纹圆盘[3],”成福着重介绍了几样珍贵的礼品,“这两家都是当地的名门,殿下或许早有耳闻。他们对上任的官员一向不屑一顾,不过也许顾念您是封地的主人,又有王室的身份,来访的人特地说,主人已经设下了宴席,等待您去赴会。”
“他们倒是有心准备,”苏琅摸着青蓝色壶身上圆润的把手,“父王在时他们尚且嚣张,也不知见了我又会如何。”
“还值得一提的是,傅家送来了一匹红地花鸟纹锦[4]和一匹立狮宝花纹锦[5],其工艺之精湛、色彩之富丽,恐怕是千金难求。”
“傅家?倒也有些耳熟。”
“你忘啦?您小时生病,错过了傅家举办的春日宴,他们还遣人送来慰问品和汤药呢,他家的公子也差点就成了您的伴读。”
“噢,是给我送黄连的那家呀。”苏琅苦起了脸,糟糕的回忆涌上心头 ,“那种药我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喝第二次。”
“也是多亏了那药,殿下才好得快啊。”陆辛在一旁说道。
“才不是药的事。”
苏琅似笑非笑,看着陆辛略带不解的表情,没有接着说下去。
“他们举办春日宴的时候又要到了,按照惯例,也给殿下送来了请帖。”
“倒是省了个理由。”苏琅仔细端详了下送来的锦布,吩咐道,“料子确实不错,拿去做两身衣裳吧,红的留给我,这立狮宝纹的就按照陆将军的尺寸来。”
成福一脸呆滞,回头看了看低眉顺目的陆辛,忽然想起曾经听到的一个传言:跟随郡王南征北战的将军,其实是他的枕边人。
下人小心地把锦布端走,成福又跟着苏琅环视了一圈,问他,“殿下可要赴宴?”
“赴,当然要赴。我刚刚上任,什么都不急,先来会一会各路人马,且乐且乐,且看且看。”苏琅挥一挥手,“把这些都带到库房去吧。一会儿我要沐浴更衣,到衙门去走一走。”
“热水早就备好了,就等您发话呢。”成福扭头喊,“王全儿,快带殿下过去。我先去收拾库房,你好好伺候殿下。”
“好嘞,您放心吧。”门外一小跟班儿麻利地跑了过来,扬手道,“殿下请随我来。”
“还有陆将军也随我一起。”苏琅提醒道。
“没问题,我直接让他们打两份水就是。”
他们到了浴房,隔着帘子,侍女正要前来更衣,被苏琅不动声色地躲开。王全儿在探水温没看见,侍女的手尴尬地滞在空中,人也手足无措起来。
“我来吧。”
陆辛绕过侍女,从郡王的身后帮他解开腰带扣,小心地挂在一旁的架子上,随后帮其褪去襕袍衫、长袖和贴身的衣袜。侍女互相看了一眼,默默地低头退到一旁,非常默契地不再打扰。
王全儿从帘内出来时,只见到郡王散发站在身前,容颜昳丽如深秋的木芙蓉。
“将军可要随我去别屋?”他注意到陆辛还衣衫完整,侍女却不知为何呆立不动。
“不必了。让我来侍浴吧。”
“什么?”王全儿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下人的活儿,怎能让您来做。”
“无妨。”陆辛掀开帘子,在浴桶旁摆放好脚凳,浴房的热气在他额上铺了一层汗,“我从小在郡王身边,已经做惯了这些事。你们先出去吧。”
这让王全儿感到匪夷所思,不过他还是知趣地没有多说,“好嘞。我就在外面呆着,您有事儿吩咐!”说罢,他把侍女也一块儿带了出去。
苏琅踏进了浴桶,侧头看着寻找澡豆、棉巾的陆辛,不由说道,“阿年,你过来。”
陆辛被唤回了头,疑惑地靠近苏琅,却被对方的手拉住衣领。圆圆的领子一下子被拉出褶皱,配合他单纯的脸,有几分天真的凌乱,引得苏琅心里发痒。
“你穿这些在浴房,不热吗?”
“有一点。”陆辛诚实道。
“傻子。”苏琅只手解开陆辛的衣服,直到长衫褪去只剩一层里衣。
“郡王……”陆辛有些脸红,蒸汽尽氤氲在他脸上。
“好了。”苏琅收回手,“帮我擦背吧。”
陆辛低低嗯了一声,掩藏住眼睛里淡淡的羞赧。
郡王……应该没有发现吧。
陆辛服侍苏琅洗浴过后,帮他把全身上下擦了干净,换上仆人送来的崭新衣物,才脱下自己的内衫,在换好的新水里清洗自己。
他们年幼的时候,偶尔会在温泉浴池里玩水,玩着玩着就都掉到了水里。那时世子干脆扒光他的衣服,让他放下手头的事情与其共浴。后来世子迷恋上男色,反而不太爱与他赤露相见,陆辛也一直恪守本分,没有让自己有更多的妄想。
刚才郡王那样,他还以为回到了小时候。
陆辛难免有些怀念那段时光,他是世子唯一的侍童和伴读,无论学习还是玩耍都形影不离,他们天真快乐、无忧无虑,似乎生命里就只有对方。
回忆很快被一阵水花打断,是他手滑将澡豆掉到了浴桶里。陆辛连忙伸手把它捞出来,松了口气,又泡了一小会儿,就赶紧起身换好衣服。
苏琅背着身等在外面,望着院子里的碧树海棠。
是贴梗海棠,三五一簇地紧紧挨在枝头上,仿佛白面抹上了胭脂艳红,那样腻人又不愿意放手。
在阿年眼中,自己会不会偶尔也像是这样无赖的主人呢?
“殿下,我们要走吗?”陆辛从身后小声提醒他。
“嗯。”苏琅拂了拂肩头沾上的枝条的碎末,缓缓地走在陆辛的身边,“走吧,去看看我们经纶世务的地方。”
[1-3]网络示例
[4-5]成都蜀锦织绣博物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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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下马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