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宫意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无错

这样的深情，意欢纵然尴尬，也不得不为其动容。她说：“其实，在姐姐的心里，江南早就已经亡国了。”

“哦，什么？”赵匡胤的气势不由得一变，显然是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意欢却不为所动，缓缓道：“自古江山一统，无不由北至南，秦末楚汉争雄如是，南北朝末隋灭陈国亦如是。江南早就亡了，亡在南唐中主李璟在您登基时以金器相贺时；也亡在李重进反叛，中主拒绝援助而遣使犒劳宋军的时候；它更亡在，李璟自己迁都洪州，却派李煜这样柔弱的太子留在金陵对抗宋师的时候。”

赵匡胤的心里满是震撼，竟然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半晌方问道：“这真是娥皇所说的。”

意欢点点头，“姐姐生前，盼着我和周嘉敏和好，病重之时，有一次把我们叫在一起，说的这番话。”说罢露出一个讥讽似的微笑，“说不得，她此刻也在用这话劝着她无能的夫君。”她说这话也非一味出气，再逃避，宋国现在最大的就是攻伐江南这一件事儿，宫娥闲话也要说上两句，何况嫉妒她想看她笑话的贵妇嫔妃不止一个，你不听也难。

她知道李煜现在已经被围困在金陵城，十万守军殆尽，只能从城中市井乡间征兆青壮入伍守城。她知道宋军外线作战硕果累累，北线宋军先后占领了袁州、白鹭洲、江阴等州地。东路军的吴越王钱俶也消灭了赴援的唐军，攻克了常州。南线王明所部在武昌江州击败南唐军万余人，夺取战舰五百艘。她知道李煜等在的湖口水军因为冬天改变了风向，天不佑江南，南唐自己点燃的火船反而烧了自家十万精兵。她知道江南败亡，指日可数。

也得多亏了这些人，她需要不断地重复“我来了大宋，是大宋的贵妃。江南主怎么样和我没有关系。”话一遍又一遍地说，自己也都信了，所以今天说出的话也格外干脆，“官家欲终结乱世，克复燕云，开创治世，那么统一就势在必行。您为姐姐破例.......已经够多了。”

赵匡胤苦笑一声，没有作答，而是反问道：“那你说，她会怪朕吗？”

意欢真想反问一句，若她怪您，您会选择永远保留唐国吗？但她不能这样问，而是说：“姐姐一生遇到的问题，都不曾怪别人，只会怪自己。”她做到了自己说的不愿意让任何人因为她而受到伤害，却埋葬了自己的心。

赵匡胤走了，走得有些失魂落魄。而更加失魂落魄的人，很快就来到了汴京城。

开宝五年三月，金陵外城被攻破围守四个月有余，城中百姓几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李煜无奈，出城请降。曹彬按照赵匡胤的命令，未加折辱，只命人将他护送回唐宫，然后再启程送往汴京，对于城中百姓更是拿自己的身体说事儿，和众将士一起黏土起誓，不杀一人。

开宝五年四月，李煜率领南唐官员在大宋崇元殿受降。赵匡胤看完了降表，站起走了御座，玄衣上的绶环随着他的移动而微微作响，更添这位君王的威压。

“李煜，朕屡次下诏要你来京，你却屡次推脱，汝可知罪？”

李煜近乎麻木，却感到胸里还有一根傲骨，支撑着他说：“亡国之君，我罪当死，李煜请皇上赐死，降臣无怨言。”

他们彼时初见时，一个是一名不文的豪客，一个天真的王孙公子。这样的身份差别使他们共同心爱的女子不得不为了家族做出选择，而如今佳人已逝，他们的身份也来了个大道转：豪客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公子成了白衣的降臣。

其中对错，又该如何分说？

反正意欢自认为分说不了，眼下正躲在福宁宫里陪皇后说话。桑柔已经怀孕快八个月了，她充满母性地劝解道：“别去理那些闲话，你早就是大宋的贵妃了，跟那些降臣没有相干的？”

淑妃徐慧也在其座，为两个孕妇放上新鲜的牛乳，略带羡慕地说：“是啊，那些人就是看你肚子里有孩子，羡慕嫉妒罢了。”

其实她也羡慕，深宫里帝王的恩宠不可长久，而孩子确实一生的骨肉。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哪有不着急的道理。但是意欢对她的好，让她无法嫉妒。

正说着话，王继恩来传话道：“贵妃娘娘，皇上在集英殿召见违命侯，请您过去。”

三女都是惊愕，还是桑柔问了出来，“不知我大宋何时多了这么一位侯爷。”

王继恩恭顺答道：“回圣人，那违命侯是以前的唐主李煜，官家今日在大殿上说普天下敢违他皇命的只有李煜一人，故而在左千牛位大将军之外再加这么一个爵位。”

这还真是，打人非打脸。

意欢到的时候，这位违命侯正在赵匡胤座下，虽无人劝酒，他却喝得甚欢，活像吃断头饭一样。王继恩在大殿楠木屏风后为她设座，低声道：“娘娘，这是官家的安排。”

“官家让我不要出面？”

“不，官家是想娘娘先听听李煜怎么说。”供奉官李继隆在侧，回答道。

李继隆道：“娘娘不妨取下首饰，以防出声。”意欢也觉得这样甚好，细心地取下自己的耳环步摇。这时李煜的声音传来，“臣何止是比不上刘鋹，夏桀酒池肉林；周幽王朝亦醉；暮亦醉，汉更始帝为饮酒，请侍中代朝；齐东昏侯，酒后自称‘无愁天子’，隋炀帝绝命诗为‘鸟声争劝酒,梅花笑杀人’。这些皇帝，臣一个个也比不上。”

“你历数前朝亡国之君，是以为自己没有他们昏聩，却和他们一样亡了国。所以，你就心怀不平，故意地嘲讽于朕是吗？”赵匡胤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霸气和愤怒。

“官家言重了，臣只以为所谓不平，可是让臣写尽平生悲欢，胸中块垒而已。”李煜自嘲，还不忘了继续喝酒，也真有点举杯浇愁的样子。

赵匡胤的声音不辨喜怒，只是道：“你们都退下。”

意欢一时懵了，只见屏风后的李继隆和王继恩都向她拱手示意，纷纷离开。李煜特有的悲苦之声亦同时传来，“一个是天纵英明的开国之君，一个是待罪阶下的翰林学士，有什么好避人耳目的。

意欢在后面翻了一个白眼，心说当然是事关姐姐他才会避人耳目，因为他心中把长姐看的比什么都重，即使是死后，也不愿意她的名声遭受一点瑕疵。

从这点来说，他真的无可挑剔，比李煜强多了。

爱一个人，就要为她方方面面考虑。

在李煜的饮酒声中，她听到了赵匡胤粗重地呼吸和脚步移动的声音，忽地一声，天子之剑出鞘，他喝问着眼前醉生梦死的人，“李煜，李从嘉，你知道朕等这一天等了多少年了吗？”

“你错杀良将林仁肇，是为不仁，其罪一也；你逼死忠臣韩熙载，是为不智，其罪二也；

你答应朕要照顾娥皇，却移情别恋，是为无情，其罪三也；你怕死不敢来朝，逼的朕大动干戈，是为无义，其罪四也。有此不仁不智，无情无义四罪。难道你还不该杀吗？”他一句一句说着，锋利的宝剑也一寸寸地贴近李煜的胸口。

但意欢一点也不担心，不只是李煜这个人不值得，更重要的是，多年相伴，她熟知赵匡胤秉性，今天他求得是一个解脱，要杀人，一万种法子。

李煜显然也知道，傲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江南以小事大，处处忍让。这些都不必多说了，可是你用计谋让我错杀忠臣，我是不智不明，可你这样又赢得漂亮吗？”

意欢只差又翻一个白眼，结果在前，过程漂不漂亮谁去管？

“你口口声声因为我不奉诏而伐我，是这样吗？还是因为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李煜大有将生死置之度外（意欢视角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问出了句关键。

“朕是为了正义，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天下一统。”赵匡胤的声音同样很激昂，“朕因为体恤江南百姓，不想兴兵杀戮动干戈，几次在朝议都维护你江南，而你却不能体察朕心。如果你能来朝，朕还可以跟你好好商量如何合并统一，而你却非要守着一个小国，螳臂当车。最终落得一个败亡的下场。朕还不够包容你，忍让你吗？”说到最后，这位帝王几乎是用吼地。

李煜胸口已经抵着剑，却仍侃侃而谈，“在皇上的身上，我看到的不是包容与忍让，而是霸气和权谋，你口口声声说攻伐我是为了天下，为了百姓，可是并吞我只有一个理由，你是侵略者，不是正义者。”

安排意欢来喷李煜，从道德层面完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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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浇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