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推着轮椅向这边走过来。罗怀特这才发现,男人看起来也太消瘦了些。
他自觉向旁边走了走。他不想本吴晨因为他在,说话有所顾忌。
“晨晨!”男人的声音是惊喜的,可下一句又变成担心,“你怎么了晨晨?”
“我没事,朋友在这儿输点水。”本吴晨语气平静,停顿了一下问道,“你还好吗?”
“我没什么事,这两天就出院了。”男人默了一下,语气迟疑地问道,“你爷爷奶奶……身体挺好吧?”
“挺好的……我们都挺好。”本吴晨突然冒出来一句,“我走了。”
他也不管罗怀特了,逃跑似的转身就走。
男人向本吴晨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目光转回,停留在了罗怀特身上。罗怀特朝他微微点点头,迈开脚步去追本吴晨。
一整夜,本吴晨翻来覆去的没有怎么好好睡,罗怀特也没有。
第二天一上午,本吴晨都在病房里焦躁不安,偶尔走到门前看上一眼,又退缩回来。
罗怀特猜测他想找昨天的男人,又走不出这一步。
他现在已经基本确定了,本吴晨要找的人,是那个男人。
终于下午,本吴晨说太闷要出去走走,罗怀特说有些累,让本吴晨一个人去。
晚饭时刻,本吴晨才回来,闷闷不乐,没有说一个字。
第三天吃过早饭,本吴晨坐在床头发了一会儿呆。
终于他开口了:“罗特,我想跟你说一些事。”
本吴晨终于要揭晓他的秘密了。
罗怀特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
本吴晨弯腰,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地图。
一张简单的南城地图,确切的说是南城的局部地图,以非特酒店为中点,向四周延伸。
看纸张的折痕,这张地图不像最近才画的。
罗怀特诧异:“你以前……也来过这里吗?”
本吴晨声音低沉:“是。”
罗怀特:“你……”
本吴晨的嘴唇翕动,声音颤抖着,却也只吐出了一个字:“我……”
不知道是因为回忆往事,还是因为什么,本吴晨脸上的忧伤那么深重,罗怀特甚至都不忍心再看他。
过了好大一会儿,本吴晨才再次开口:“他是妈妈的……朋友。我这次来,就想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罗怀特还没有消化掉这句话,护士推着小车过来,给罗怀特输液。
护士走后,本吴晨死死盯着输液瓶,却始终不再开口。
罗怀特借口想喝茶,本吴晨惊慌地站起来倒茶。经过这样一个小插曲,他才再次聊回刚才的话题。
“第一次见到他,是我十二岁生日前不久,他和妈妈一起到我家,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那时候我已经长大了,我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什么,我对他充满了敌意,不肯收下他的任何东西。
“他走后妈妈训斥我,说我不礼貌。我们拌了几句嘴,我问妈妈是不是想嫁给他,妈妈说,是怎么样,不是又怎样?
“我没有说什么,可心里非常难过,我觉得妈妈不爱我了。我甚至觉得,妈妈不陪我过生日,也是因为他。
“我开始故意逃学,闹事,终于有一天我和妈妈大吵了一架,妈妈让我好好学习,我说我不想再上了,妈妈生气地说你不上学,我就不要你了。”
虽然时隔多年,罗怀特还是心口一疼。他能感知本吴晨当时的绝望和痛心。
他轻声说:“本,真希望早一些认识你。”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那样我就能陪你了。这样的话本吴晨总是很自然地说出口,可他还是做不到。
本吴晨把他们界定为朋友,所以说话才没有顾忌。而他,把本吴晨当作今生的陪伴,他怕他流露越多,越无法控制自己。
本吴晨低低地说:“我也是。”
他低下头,不知道在思忖着什么。
罗怀特无意向门外看了一眼,只是一瞥间,女孩推着男人走到病房门口,缓缓停住了。
男人的目光落在本吴晨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罗怀特轻轻咳了一声,本吴晨抬头向外看去。目光交错的瞬间,男人像本吴晨昨晚一样,迅速低垂下眼帘。
本吴晨遽然站起来,脚步却钉在原地不动。
罗怀特推他一把:“去打个招呼吧。”
他明了本吴晨的犹豫不决,只能在背后推他一把。
本吴晨下定决心,喊住男人:“白叔。”
男人抬头看向他:“晨晨。”
本吴晨走到门口,轻轻清了清嗓子:“你要保重。”
男人微笑:“你们也保重。再见,孩子们。”
本吴晨向前一步:“我送你。”
男人温柔地说:“不用了,招呼你朋友吧。”
本吴晨没有动,犹豫了一下:“白叔,对不起。”
男人温和地笑笑:“不用说对不起。晨晨,你没有错。”
男人走后,本吴晨如释重负,好像长久以来压在心里的重担终于卸下了。
他低头给罗怀特削苹果,虽然削得很缓慢很别扭,罗怀特并没有制止他。
他知道,本吴晨需要时间来恢复起伏的心情。
护士女孩过来换水,一边换一边告诉他们:“刚才有个女孩来找你们,说在这个科室,说的名字又查不到,”她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罗怀特明白,女孩说的是本吴晨的名字,当然查不到了。“她说是两个帅哥,我一下子就知道了。”
女孩换好水问道,“她找到你们了吗?”
本吴晨说:“找到了,谢谢你。”
罗怀特一边吃狗啃一样的苹果,一边听本吴晨倾吐心事。
“初三期终考结束那天,我在幸福小屋睡着了。醒来后天已经黑了。我想爷爷一定急坏了,急匆匆回到家,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坐在客厅哭,他在给妈妈擦泪。
“他向我解释说东城有个会议,他在来的路上遇到了妈妈。我没有听他解释,一个人上楼去了。后来妈妈敲我的门,我怎么也不开,我说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他。”
本吴晨苦笑了一声。
“那时候我年少叛逆,笃定他会夺走妈妈对我仅剩的一点点爱,我赌气不再理睬妈妈。我知道是我破坏了他们,可我还是固执的这么做。我和妈妈的关系越来越差,到最后甚至都不说话了。”
本吴晨陷入到回忆里,脸上满是痛苦,“直到后来妈妈和文姨聊天,说他们不合适,我们的关系才慢慢缓和。那时候我不知道,妈妈心里其实还有他。后来当我明白了爱情,知道情感的不可自控……”
本吴晨向罗怀特看了一眼,罗怀特朝他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明白了那些年为了我,妈妈放弃了什么。我很后悔,想和妈妈聊聊他,想问妈妈到底有没有爱过他,可我一直没有勇气。我相信不管妈妈有没有爱过,那时候,她确实动了想要嫁人的念头。”
本吴晨不再说话,罗怀特也沉浸在这段故事里,唏嘘不已。
那个男人,温文尔雅,一定是个儒商吧。一段本该美好的爱情,最后却无疾而终。
他安慰本吴晨:“还好你向他道歉了。”
本吴晨现出悲哀:“太迟了。”
罗怀特吃了一惊:“怎么了?”
本吴晨问他:“还记得那天吗?我坐木马那天。”
罗怀特当然记得。本吴晨的突然失踪,牵动了多少人的心。
他还记得看到他时的石头落地。他还记得他坐在木马上的孤单背影。
“那天我出门看你回来没有,我看到了他,他没有看到我。他在我家门前徘徊了很久,我想上前和他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正想悄悄走开,却不巧撞见了他。我问他怎么过来了,他说他只想过来看看,并不想打扰我们。”
“然后呢?”
“我觉得他说了谎,就揭穿他说既然不想打扰我们,为何要过来看看呢?说完我才发现不对,他太憔悴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说他只想过来看一眼,以后不会再来了。他的背影看起来摇摇晃晃的,我想他可能生了重病,等我缓过神想道歉时,他已经不见了。”
所以那天,本吴晨才如此失魂落魄吗?多年来,他认定是自己害了妈妈和白叔的感情,所以才一次次来到南城想要向白叔道歉,可真的面对白叔,道歉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昨天我想去看白叔,他去做检查了。我询问了医生,白叔他,他可能……快不行了。”本吴晨低下头,脸上的痛苦愈深。
这么规模宏大的医院,本吴晨一定是根据仅有的名字和病情,才查到白叔的科室和病房,所以昨天才耽误了那么久。
而知道他们在这里,说明本吴晨虽没有见到白叔却见到了女孩。也许是女孩问起,而他也渴望再知道白叔的消息,所以才说了出来。
“你要告诉妈妈吗?”
“是。我那两次找妈妈,就是想说这件事。第一次我没敢见她,这次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妈妈道歉了。我问她当时是不是想嫁给他,妈妈否认了,但我能看出来她很难过。罗特,你知道我有多后悔,我多希望他们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可是太迟了。白叔的生命进入倒计时,而深藏在心底的爱,也即将画上遗憾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