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徐琮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宗祠,他只知道自己离半坡村越来越远。
高头大马平缓行驶着,马车内羊毛毡子铺垫,密不透风,外界的风寒一丝也不能侵袭,车内如春天般暖和,徐琮安却手脚冰凉,连同肺腑也是冰凉一片。
徐仲远对这个刚认的儿子还有些想要亲近的意思,拿着矮桌上的一碟子桃酥关心徐琮安:“回家还要些时辰,先吃些桃酥垫垫。”
“谢大伯,我不饿。”
徐琮安眼眸低垂,精巧的盘子里放着只在街边商贩那里偶尔瞧过的桃酥,这是他往日不曾吃过的金贵吃食,可是大伯说回家,回的明明不是他的……家。
他没有家了
他娘不要他了
徐琮安想着忍不住又红了眼眶,暗自悄悄将眼泪憋回去,这里不是让他哭的地方。
徐仲远瞧了眼低头的徐琮安,听见那声大伯有些不悦,原本想要亲近的念头也消散不少,他本就不是什么温和之人,难得屈尊,还讨了个没趣,自是不想再往上凑。
马车内一时之间再没声响,徐仲远闭目养神,徐琮安安静地坐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约莫近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车外车夫低声告知:“老爷,到了。”
车帘被徐仲远一把掀开,踩着马杌下马车,随即又快步走向前面徐老爷子的马车迎父亲大人下车,不料被徐老爷子看一眼略带斥责的说教:“此时你应当带着你儿子去见你的正室。”
挨了句训斥,徐仲远又折返到后面的马车去看自己刚认下的儿子。
徐琮安没坐过马车,顶多就半坡村有驴车的李叔照顾过他两回,坐过两次驴车;虽然没坐过,徐琮安倒也不是很露怯,踩着马杌自个儿下了马车。
抬眼看见方才已经走远的大伯又折返回来,眉宇间还有些不悦,徐琮安不敢说话,恐惹人厌烦。徐仲远不虞父亲训斥,言语上也带些冷意:“同我去见你母亲和姨娘们。”
徐琮安听见母亲二字,微微攥紧掩在衣袖下的双手,垂首跟着徐仲远向前走。
徐宅门前,方氏领着徐仲远的三房妾室迎接,看似并不许多人,实则是因为方氏免了那些没有过明路正式迎进门的妾室和通房丫鬟之类,一句不过是主人逗趣的玩意儿就不必来这等场面了,便打发数人。
“这便是你嫡母,身后这是你几位姨娘。”
徐仲远简单的向徐琮安指了指几人,旁的多余的话也不打算再说些什么。
方氏作为当家主母,按理说此时应该一一引见,不过却只温柔招呼徐琮安。
“琮安一路舟车劳顿的想必也劳累,又是晌午,还没用过午饭便不再多耽搁,快些进门吧。”
方氏端的是一副慈母之心,身后几房妾室却是翻了翻白眼,心道:谁还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呢?不过是觉着只需要认你这个嫡母就是,她们这些妾室姨娘不要沾染。
一群人便入了徐宅,下人们早已准备好席面。虽然不是官宦之家,仅仅只是地主豪绅,徐家也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大抵是因为徐家出了一个举人,两个秀才,算得上是耕读人家,自然是以严谨规矩治家。
倒说这举人和秀才此时都不在青石镇徐宅,而是远在淇县徐府,也并不亲近;不过为着徐老爷子的一口气,徐宅这规矩也定下十数年,慢慢也就习惯。
此时这规矩倒叫徐琮安松懈了些,不必应付这些对他来说很陌生的人,圆桌上十余道美味佳肴都是不曾见过的,便是这一月陈氏每日炖肉也比不上这一桌来得丰盛。
方才的几房妾室是没有资格坐下一同用膳的,规规矩矩的站在比丫鬟前一些的位置伺候。
其实平日里身为宅里的半个主子倒是也不必日日来这伺候用膳,大多是在各自的院子里用过便是,不然这妾室也当得太没有滋味。
不过今日到底是徐琮安入徐宅的第一天,又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虽说是过继,但日后是要继承家业的,到底也比妾室们尊贵许多,是而这桌席面是少不得要一块儿吃。
徐琮安悄悄看厅中的妾室姨娘们,又不动声色的打量坐下的徐老爷子和徐仲远夫妇,手上拿着的筷子始终有些不敢向那些菜肴伸去。
这样略显小家子气的行径自然惹来徐老爷子不满,身后老管家瞬时明白,行至徐琮安身后用公筷给徐琮安布了些菜。
用过膳后,徐老爷子喝下一口热茶后说正事。
“日后衣食住行一应琐事找你母亲便是,旁的规矩你也找人来教教,莫在外人面前失了体面。”前半句是对徐琮安说的,后半句是对方氏说的,最后半句是对方氏和徐琮安两人的告诫。徐老爷子很是不满徐琮安小家子气的行径,这样如何能成为他的孙子,带出去不是凭白惹人笑话吗?
徐琮安闻言,心知是在说自己,有些揣揣不安,方氏低垂的眼眸闪过一丝不耐,这些麻烦事最让人心烦。见两人都听话,徐老爷子又继续道:“这些都是小事,最要紧的是读书科举之事。”说着,扭头问方氏:“前两日吩咐你归置的书房可安置好了?”
方氏忙答话:“按公爹的吩咐,已经安置妥当,静思斋的匾额已挂好了。”
“嗯,日后安哥儿便在静思斋温书写字,每日功课拿于我查看。”
说起科举一事,徐老爷子面容严肃,细看之下眼底却泛着不一样的亮,那是野心。
旁边的徐仲远一听读书科举便有些不自在,只因幼时为此遭了不少罪,若非已过而立恐是现下也不得安生,哪里还敢置喙?二者说来,过继这仲仁的孩子本也就是老爷子拍板儿,就是听了徐夫子的话,说什么此子天资聪颖,日后定能高中,他爹就魔怔了。
他是无所谓的,反正过继谁都是过继,能高中自然是好,还能沾光。
不能高中也无所谓,过继儿子本就是为了有人养老送终,旁的他也没想过,便由得他爹去折腾。徐仲远很是想的开。
最要紧的事安顿好,徐老爷子也不想再折腾,挥挥手遣散众人。
徐仲远一溜烟儿就跑得没影儿,隐约是同方才站在厅上的妾室一道走的,引得方氏一声冷哼。尽管不快,方氏还不能得闲,得带着徐琮安前去安顿。
穿过飞檐青瓦,奇石罗列的假山,沿花荫小径而行,来到一处院子,入目便是静思斋三个大字的匾额。“这里原是两个小院儿,打通后合建成静思斋,平日里起居用膳皆在后边,书房在前边;日后这便是安哥儿你的住处。”方氏领着徐琮安介绍着静思斋的布置。
静思斋里的盆景、条案、茶几、灯挂椅、屏风之类看的徐琮安有些应接不暇,不敢想这样大的院子日后是他一人的住处。
“这是为安哥儿你寻的小厮顺子,日后衣食起居就由他照料,有些什么事儿便也吩咐他。”
方氏侧目,身旁的婆子立刻带上一躬身弯腰的小厮,看着是比徐琮安要大上五六岁,已是十四五岁,不过身板却异常瘦弱,又弯着身子、低着头,瞧着更显卑微些。
徐琮安闻言,有些不安,使唤仆人他是想也不曾想过的,正犹豫着想说些什么,哪知方氏已实在是没了耐性,面上露出一丝烦躁,留下一句:“今日折腾一天,安哥儿早些休息。”匆匆忙忙的便离去,似是不想再多耽搁。
方氏一走,院子里瞬时空荡许多,刚才还乌泱泱的一群丫鬟婆子都跟着走了,徒留徐琮安和方才的小厮顺子面面相觑。
顺子应该是被好好的教过规矩的,自个儿也是会来事的,麻利地到茶几上倒了一杯热茶躬身想要递给自己的小主人,这可是日后要跟随一辈子的主子,可不得好好的伺候着,以期能得个善待。
“不……不需要这样。”徐琮安被顺子的殷勤和卑微给惊着,连连摆手。
顺子见徐琮安这般,连忙将茶水放在旁边的茶几上,低头沉默着跟在徐琮安身后,生怕自己再马屁拍到马腿上,惹了主人厌恶那才是吃力不讨好。
徐琮安想要遣走顺子,试探着问:“你住哪里?”
“小的住在前面的倒座房,少爷一喊就能听见。”
顺子恭敬地回话,明明年长徐琮安几岁,再是身量瘦弱也是比徐琮安高上一些,可弯着腰低着头,楞着比徐琮安这个九岁的孩子还要矮上一分,这是仆人的规矩,主子面前说话行事需恭敬。
奔波一整日,徐琮安还没静下想陈氏将他过继一事,又初来乍到见着许多人和事,实在是有些难受,没有心情再说些旁的什么,听闻顺子有自己的屋子,立马遣顺子离去。
屋内总算只有徐琮安一人,徐琮安独坐在条案旁,直至晚间休憩后躺在不同于半坡村家里那张小床上,才蜷缩着身躯悄悄攥紧被褥,任由眼泪打湿枕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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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