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之如狂 第6章 喜欢

姜飏和段绎在医院待到了深夜。

彭凯整个人就像长在ICU外的椅子上一样，谁说话也不听，谁劝也不走。

卢问雪和周真闻讯也赶到医院，陪彭凯坐了一晚上。

医生说，叶晞失血过多，身体失温严重，如果再晚十分钟送过来，他们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老师和警方在处理这件事的后续。

面对器材室监控留下的铁证，还有段绎破窗时手机录下的画面，郭强的罪行已经是板上钉钉。他将面临退学和进一步的刑事审讯。

郭强的爸爸来医院求过叶晞的家长，希望可以私了，叶晞父亲断然拒绝。

叶父收到学校消息就从邻城赶过来，没有和妻女说，他们家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的打击了。

万幸的是，叶晞在后半夜脱离了生命危险。

姜飏帮叶父在医院附近找了家酒店，把他送过去以后和段绎一起回了住所。

彭凯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就是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姜飏的摩托还停在废楼，他们没有打车，就这么慢慢走在凌晨的路上。

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漫长而沉重的一天。

姜飏说：“还好叶晞碰到你了，不然结果怎么样我真不敢想。”

段绎摇摇头，“是还好我碰到叶晞了。”他说。

如果不是那晚他在EXILE看了鲸乐队的演出，记住了叶晞，他后来就不会在路过时注意到他，也就不会观察到尾随他走进卫生间的郭强。

段绎起初只是凭直觉觉得不太对劲，后来想起来他在篮球场上见过郭强，他是平大的体育生，根本不该出现在这栋教学楼。

更何况这个时间段，上午上课的学生都走了，下午的都还没来。

段绎在卫生间外面等了好几分钟，谁也没出来，他就直接走了进去，看见了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唯一一扇紧闭的门。

“徐警官没说错，我们自己无法解决的事应该向外界求助。”段绎低下了头，想起来还是后怕。

“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违背叶晞的意愿，做自以为为他好的事。”姜飏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姜飏揉了揉段绎的后脑勺。

在姜飏要把手往回收的时候，段绎抓住了他的手。

姜飏轻轻抽了一下，段绎就松开了劲。

两人的手都自然地摆落到身侧，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一路上谁也没再说话。

走到EXILE门口，两人停下了脚步。

“咳，我……”段绎先开了口，“明天白天要上课，晚上去看叶晞。”

“嗯……我晚上顾店，下午去一趟。”姜飏说。

段绎眨眨眼，“那晚饭，能一起吃么？”他问。

“我和小九，就是我的吧台员工……约好了，”姜飏说得有些艰难，“一起吃。他和我汇报一下这两天店里的情况。”

段绎马上点点头，“明白。”他说。

两个人站着谁也没动。

“你还受着伤，早点休息。”姜飏说。

说完就快步转身离开了。

段绎点点头，没有动。

他看着姜飏的大长腿消失在EXILE的大门后，又过了很久，才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段绎抱起自己的吉他，躺上床，盯着头顶那盏炽光灯看了很久，翻身拿出垫在枕头下的笔记本。

姜飏回到EXILE，收拾了一下已经被小九打扫干净的场地，又把房间整理了一遍，把早上段绎拿出来盖在他身上的厚衣服挂回原地，把段绎盖过的被子，叠好，再展开。

最后躺上床，姜飏把被子拉过头顶，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姜飏到医院的时候，叶晞还没醒，但已经转出了ICU病房，房间里只有彭凯一个人。

叶晞的父亲一早就赶车回家了，留下了治疗费用，带走了彭凯的联系方式。

姜飏想起昨晚段绎说的话：“叶晞他爸和我爸一样，都是坐在医院椅子上等待，但不会进去看一眼的父亲。”

当时姜飏还问他有没有想家。

段绎摇了摇头，“我或许还有家人，但早就没有家了。”

姜飏此刻想到了遥远回忆里的“家”，一种尖锐的刺痛直抵后脑，他一时有点站不住，熟悉的耳鸣声随之响起。

他叹了口气。

决定不再想段绎。

接近傍晚的时候，姜飏出去给彭凯买了点吃的用的放到了病房里，彭凯看起来是不会走了。

叶晞不走他不走。

姜飏离开的时候为他们关上了门，门即将合上的时候他听见里面传来并不压抑的哭泣声。

像是呐喊，也像呼唤。

叶晞在夕阳落满房间的那一刻睁开了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彭凯疲倦而呆滞的脸，心想，怎么瘦了这么多。

他看见彭凯的眼睛，从惊诧，到怀疑，到恐慌，到狂喜，最后被泪水淹没得看不清情绪。

他看见彭凯的双手环过他躺在病床上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又无比认真地亲吻了他。

“小晞，不会再冷了。”他听见彭凯说。

他想，这是他和彭凯的第三次相遇。

叶晞清醒了一会儿以后就再次陷入了昏睡，医生说能醒就没问题了，后面会慢慢好起来。

段绎和庄新还是没能劝动彭凯去休息，好在他终于愿意和人说话了。

“我希望他每次醒来都能看见我。”彭凯说。

庄新一箩筐的大道理，一句也再劝不出口了。

段绎和庄新是碰巧在医院撞上的，离开的时候段绎看着庄新骑的车，总觉得有点眼熟。

“庄老师，您这车，是和姜飏学长一起买的吗？”他没忍住问出了口，“他好像也有这么一辆。”

“害，他才不花这钱呢，要骑就骑我的了。”庄新说，“你在哪儿看见他有这么辆车的？”

“刚开学那会儿，他教我骑车，就用的这辆，一模一样，”段绎蹲下来仔细看了看侧身的漆，“连摔的位置都一样。”

“噢，那会儿他是借过一次车，挺突然的，借去用了一天就还回来了。”庄新解释道。

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已经蹬出去的脚堪堪收回。

“你说他什么你？”庄新难以置信地问道。

“教我。”段绎说。

“他教你什么？”庄新听见自己破音了。

“骑车……”段绎莫名有点心虚。

这辆饱经磨难的自行车，再次摔到了地上，段绎看着都心疼。

庄新感觉自己已经不能再用以前的方式看段绎了。

“同学，他欠你很多钱吗？你看看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庄新无比真诚地说。

“没有欠我钱，”段绎说，“但确实有事想让您帮忙。”

庄新听见这个敬称，心凉了一半，又听段绎继续说：“我很喜欢他，想追求他，不知道方不方便向您打听一下他的喜好。他喜欢吃什么？平时有什么爱好？喜欢什么样的人？”

庄新觉得历史的车轮无情地碾压过他的皮肤。

段绎听见庄新说了句什么，但听不清内容。

“您说什么？”段绎问。

“不加扣扣。”庄新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嗡嗡，“姜飏不加扣扣。”

段绎坚持要把庄新送回职工宿舍，庄新坚持自己没事，最后送到了校门口。

段绎准备走的时候，庄新把他叫住了。

“他好像没什么喜欢吃的，也没什么不喜欢的。他的酒吧就是他的爱好。至于人，我觉得他谁也没喜欢过。”包括他自己。

但庄新没说出口。

“作为你的老师，我不建议你追求他，你看到的他可能并不是真正的他。但作为他的朋友，我希望你愿意一点点了解他，了解以后再说喜欢也不迟。”庄新说。

正经不过三秒，“啊，下次再也不借他车了。”庄新骑车骑出了S型。

段绎一路回去，脑子都回响着庄新的话。

他把车停好，径直走进了EXILE的大门。

今晚在EXILE表演的是一位独立歌手，慵懒舒适的爵士调调。

段绎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点了杯不起眼的长岛冰茶，目光搜寻着姜飏。

终于在舞台旁边一个小板凳上看到了人。

他坐得比周围人都低，一眼看过去很难发现他，但段绎认出了那截长脖子。

姜飏非常认真地在看演出，好像他不是这里的老板，而是一个信徒。

小九端着酒走到段绎旁边，把酒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看了段绎一眼，准备走了又看了一眼。

段绎递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您成年了吗？我们这里未成年不得入内。”小九指着门口的“未成年人不得入内”标识说。

“你看我哪儿没成年？”段绎莫名有点烦躁。

小九又认真地看了近一分钟段绎的脸，刚想仔细阐述一下这个问题，肩就被拍了拍。

“没事，他成年了，我看过身份证。” 姜飏走过来，“你去忙吧。”

“噢，对不起啊，您长得真显小。”小九非常真诚地道了歉然后离开。

姜飏憋笑憋得肺疼。

他把刚走两步的小九又叫住，说了句什么，小九没一会儿就端了杯清水一样的饮品过来，只是杯旁也插了一片柠檬，水上撒了几片薄荷叶。

姜飏把这杯放到段绎手边，那杯暗色的长岛冰茶被他移到了自己面前，然后在段绎对面坐了下来。

“找我有事？”姜飏问。

“没事不能来么？”段绎盯着眼前的柠檬水不还是椰子水一样的饮料，感觉话直接从他的气管蹦了出去。

段绎不想说话这么冲，但刚刚一连串的事让他很不爽。

就好像全世界都在提醒他，他只是一个孩子，姜飏是经历过很多事的大人，他是不能真的理解姜飏的，也不会喜欢他。

姜飏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段绎把姜飏挪过去的长岛冰茶又挪回来，“我喝我买的。”

他又把那杯饮料端正地放到姜飏身前，“你爱喝这个自己喝。”

姜飏挑了挑眉，“喝酒容易伤口发炎，你要喝拆线了我请你喝。”他耐心解释道。

段绎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把事情搞砸了。

他想直接当着姜飏的面干了这杯长岛冰茶然后把酒亲到姜飏嘴唇上告诉他他特么不想当他弟弟。

但他忍住了。

不能急，不能急。

吃小亏，有大福。

同时他也不想解释自己点长岛冰茶是真的以为它是茶。

刚成年从未去过酒吧的段绎决定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就尝尝。”段绎说，在音乐声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姜飏没有能够理解到段绎复杂的内心世界，只觉得不好强迫他，就只能随他去。

在姜飏的成长过程中，他还没来得及长出自尊心这个东西，它就已经被撕碎了。再等到他亲手撕碎那个压抑他整个青春的怪物，像自尊这样容易令人感到脆弱的情感也早就被埋入地心，再长不出来。

姜飏又等了一会儿，确认段绎确实没什么事后才离开。

段绎微笑着目送姜飏离开，觉得自己此时就是全世界最成熟稳重的人。

俗话说的好，不要和缺心眼的人计较。

段绎连着好几天晚上去EXILE坐着，把菜单上各种酒水不重样地点了一遍，然后获得一杯同样的薄荷椰子水加柠檬片。

后来他索性直接去吧台坐着，也不点单了，就坐在小九面前，看着他自动为自己制作“酒水”，再认真端到他面前。

好在他不是真的去喝酒的。

段绎喜欢在EXILE的昏暗空间里看着姜飏，看他和客人说话，看他偶尔自己动手调两杯酒，看他专注地看着舞台。

人怎么可能没有喜好呢，庄新说不出来，一定是没有用心观察。

段绎连着看了十几天，每天都有新发现：

11月5日，好像更喜欢喝冰的。

11月6日，酒量很好，但看起来并不喜欢喝。

11月7日，喜欢穿深色衣服，但不喜欢黑色。

11月8日，喜欢自己待着多过和人交流。

11月9日，喜欢简单的人。

11月10日，不喜欢身体接触。

11月11日，下雨天好像会不舒服。

11月12日，很喜欢看现场演出，特别是摇滚乐队。

11月13日，不喜欢买衣服。

11月14日，喜欢走在别人后面。

11月15日，喜欢吃面胜过吃饭。

11月16日，喜欢帮最后离开的客人拉门，然后目送客人离开。

……

段绎想自己的眼神一定很**裸，因为即便在昏暗光线的遮掩下，他还是常常能和姜飏对上视线。

姜飏会很平静地和他对视一会儿，然后移开视线继续去忙，过一阵，他又会无意间看向段绎的方位，就好像他始终知道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来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