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绎走的时候连手机都没拿,小赵着急地给亦微打电话:“微总微总,绎哥跑了。”
亦微立刻问:“什么跑了?别急,慢慢说。”
“他今天上声乐课,唱完一首歌,章老师问了两个问题他就跑了。”小赵说。
亦微抓住关键信息问:“他唱了什么歌?老师问了什么问题?”
“他唱了林悠的《寂寞的爱》,老师问他唱歌是谁教的,他不说话,老师又问他为什么没坚持练习,然后他就跑了。”小赵说。
亦微停顿了一下才开口:“以后有关林悠的事情尽量规避。”
小赵来不及提问,亦微就说了下去:“他是林悠的孩子。”
“啊。”小赵震惊地呆坐在椅子上。
林悠去世的时候小赵在读高中,那时候打开电视就是相关报道,她爸爸妈妈都很喜欢林悠,小赵连续一个月的晚饭都是伴着这些新闻吃下去的。
最初是“甜美歌后林悠意外身亡”,然后变成“林悠坠楼悬案”,“警方确定林悠为自杀”,最后是各种各样的自杀原因猜想,有“不堪丈夫冷落自杀”,有“无能生子被逼自杀”,也有“身陷合约纠纷自杀”……
小赵天天看着这些新闻,那时也不解地问过爸妈:“她为什么要自杀啊?”
她爸摇摇头,把正在提出各种猜想的电视关了,叹了口气说:“谁知道。太可惜了。”
这件事在当时是轰动全国的新闻,对小赵来说,也只是疲惫日常里转瞬即逝的插曲,没想到段绎会是林悠的孩子。
“她把孩子保护得很好。”亦微说,“我想不出她是怎么做到的。”
虽然当时互联网还没普及,狗仔不像现在这样无孔不入,但是林悠蜚声国内外,她每个外界知晓的家庭住址都时常有人蹲守。
没有人拍到过她怀孕或有孩子,就连传闻中她的丈夫也只有非常模糊的一张背影照。
“不过微总你这么一说,她们真的长得很像诶,唱歌也都好听。”小赵说。
亦微说:“这也是我担心的。”
第二天还是声乐课,段绎踩着点到门口的时候,章老师和小赵都在等他,看见他进来,小赵如释重负地笑了。
段绎走过去,“抱歉,今天老师拖堂,来晚了。”他说。
这天的课进行得很顺利,章飞云带着段绎做科班学生会做的基础练习,段绎专注而认真地完成了每一项内容。
“回去以后每天都要练。”章飞云说,“最好是早上起来练。”
“嗯。”段绎说。
“再选一些自己想学的歌下周和我说,最好是男歌手,音域和你贴近一些。”章云飞又说。
“好。”段绎说。
小赵原本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昨天没跟住是她失职,她想着今天段绎要是再走自己得在第一时间跟上,双腿随时准备着夺门而出。
段绎和小赵走出门,“抱歉,昨天给你添麻烦了。”他说。
“没事没事,这是我的工作。”小赵说。
“明天见。”段绎说。
“明天见。”小赵看着段绎朝地铁口走去。
周五是心理咨询。
这一周以来,段绎照着日程表每天按时去往指定地点,每次小赵都会全程陪同,这是段绎第一次独自一人进入房间。
坐在工作室里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干净的棉麻衬衫和休闲裤,“你好,我是周彦。”他对段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你好。”段绎没什么表情,直接落座。
“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周彦问。
“都行。”段绎说。
“那我叫你段绎可以吗?”周彦问。
“可以。”段绎说。
“段绎,在我们的咨询过程中,你可以与我分享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与感受,根据我们的协议和我个人的职业道德,我不能也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我们的咨询内容,你可以信任我。与此同时,我们的关系并不是强制的,它基于你的个人意愿,即使在建立起长程咨询的情况下,你也可以随时选择终止,或更换你认为更适合你的咨询师,好吗?”周彦说,他始终维持着温和的语调。
段绎机械地点点头。
周彦说:“我们会有三次试咨询,第三次结束的时候,你可以选择继续或者终止。”
段绎还是机械地点点头。
周彦没有继续说话,而是安静地看着段绎,段绎始终一言不发。
段绎知道亦微安排他来见周彦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帮助自己缓解舞台焦虑,他应该配合,就像过去这周的每一天一样。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尽可能把每方面都做到最好,段绎一直是这么和自己说的。
虽然他一点也不信任周彦,一点也不想和外界以这种方式剖析自己的心。
他努力赶跑自己内心的抗拒,听着墙上的秒针转动的声音开了口:“我不喜欢上台表演,但我一定要表演,麻烦周医生看看能怎么办。”
周彦沉默了一下,说:“段绎,进行心理咨询并不意味着来访者出了问题,而咨询师把有问题的地方掰正。我更多希望能帮助你认识自己,对自己的内在有更多的探索。你可以告诉我你现在的感受是什么吗?”
段绎说:“我不喜欢心理咨询。”
周彦点点头,说:“其中的哪一部分让你感觉不喜欢?”
“我不喜欢和陌生人交流。”段绎说。
周彦继续问:“这会给你带来什么感受呢?”
“不安全,危险。”段绎说。
“和陌生人进行交流会让你觉得不安全是吗?”周彦继续问。
“是的。”段绎说。
“对这种不安全感有恐惧吗?”周彦问。
段绎沉默了几秒,“有。”他说。
“你觉得自己恐惧的是什么呢?”周彦问。
段绎感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抵着他,让他一往里想就痛苦。
他没有回答周彦的问题,周彦又尝试着问了几个问题,段绎都不再开口。
周彦也不再提问,只是安静温和地看着段绎。
咨询时间到,周彦站起身送段绎到门口,“下周见,段绎。”他说。
几乎每个老师都会在课程结束的时候对段绎说一声“下周见”或者“下次见”,段绎有时候点点头,有时候鞠一躬。
小赵觉得她绎哥肉眼可见地每周都在变强。
詹晴不再能从段绎的眼睛里看到他第一次来舞蹈房时的抗拒和不满,在她眼里,段绎在跳舞这件事上是个起点很低但努力的好学生。
银辉则始终对段绎的音乐能力赞不绝口,他直接收段绎为徒,把音乐制作从录音到混音的所有技能都教给他。
梁映觉得段绎是个极有灵气的演绎者,当他和别人站在一起表演,她总是会把视线落在他身上,但段绎始终游离在课堂之外,对表演这件事没有表达出任何兴趣。
章云飞把自己能教的都教给了段绎,其实在她内心深处,并不认为自己真的能教他什么,反而是她总能从段绎身上感受到惊喜。
周彦起初觉得段绎不会留在咨询关系中,就像以前亦微安排到他工作室的艺人一样。但一周周过去,他一直都会在周五晚见到段绎,段绎有时候会说一点话,更多时候什么都不说,他们的心理咨询室就是一个对坐沉默的场景。周彦实在问不出什么,只能观察段绎,感觉他似乎在沉默中思考着,也在沉默中日渐沉默。
发现这一点的还有小赵。
小赵不是一个对别人情绪敏感的人,但她始终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段绎的时候,这个帅气男孩看起来有点颓丧,却也会配合她开玩笑,但现在他就只是温和、礼貌。
她绎哥真成了她绎哥。
有一次考试月叠着日渐紧密的训练日程,段绎在站形体的时候直接晕了过去,小赵赶紧把人送到医院,值班的医生说是低血糖加缺乏休息,身体撑不住了。
段绎从没有和亦微说过自己学业紧张,需要调整时间,也没有和庄新请过一次假,时间紧就不吃饭,学不完就熬夜。
累到不行的时候,段绎会想,只要他努力一点,站上大的舞台,就有机会被他看见。他怀抱着要向姜飏证明自己的心走上这条路,又紧捏着被他看见的渴望坚持着。
他退掉了原本的房子,也没住到亦微给他租的地方,他已经没法在EXILE以外的地方睡着。
自从段绎在课上晕倒,亦微有空的时候会代替小赵陪段绎上课,结束以后开车送他回家。
训练的最后一周,亦微把段绎送到地方以后没有马上走。
“我可以进去坐坐吗?”亦微问。
段绎愣了一下,点点头。
EXILE很久不营业,里面的桌椅始终还是摆在原地,干净整洁。
亦微知道EXILE年初突然休业,看段绎住在这里还以为店内部已经重新装修转租,变成了普通的出租房。
结果一进去满眼都是桌子,和她印象里的酒吧一模一样,除了没有人,没有音乐。
段绎带亦微坐下,坐的刚好就是亦微以前来看段绎时的位置。
“微姐喝点什么?”段绎问。
亦微说:“不用麻烦,水就可以。”
段绎给亦微端了一杯温柠檬水,在她对面坐下。
“你的训练马上就要结束了,下周是最后一周。”亦微抿了一口水说。
段绎问:“好喝吗?”
亦微短暂地反应了一下,说:“柠檬水的味道,我很喜欢。”
“加薄荷好像更好喝一点。”段绎说。
亦微说:“是吗,下次可以试试。”
“段绎,公司很快会安排你上节目。”这次亦微把话说得更明白。
“嗯。”段绎应了一声。
“你准备好了吗?”亦微问。
“怎样才算准备好?”段绎问。
“当你有走向舞台的渴望时。”亦微说。
段绎笑了,“那我可能永远都没法准备好。”他说。
亦微也笑了。
“我一直没问过你,你为什么想做这一行?”亦微问。
段绎喝了两口自己调的酒,头开始有点晕。
这个问题,他也没想过。
“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段绎说。
小时候,林悠教他唱歌,送他学乐器,他心里就想,长大了也要和妈妈一样,站到大舞台上,站到聚光灯下。
后来林悠走了,十岁的他觉得是那个大舞台吞掉了妈妈,把她融化在聚光灯里。他和段国强一样,对这些带走妈妈的事物充满了恐惧。
再后来,段国强畏惧他身上林悠遗留的才华和热爱,与他渐行渐远。
他自己害怕着,却又热爱着,一边不理解,一边又放不下。
从小到大,很多人都说他有天赋,他自己也知道,可是这种天赋从来没让他快乐过。
发现段国强把他志愿改掉的时候,他气得发疯,但当飞机落地,当他走进平大,当他和姜飏一起骑车穿过大街小巷,他时常也会想,或许他可以抛下这些复杂的纠葛,过上一种与音乐无关的人生。
简单幸福的人生。
但这终究也只能是幻想。
从小到大,他的人生就像块弹簧,有人往左掰,就往左走,有人往右掰,就往右走,但当他们放手的时候,不管他走了多远,都会自动回到起点。
不管这个世界给他带来了多少复杂的感受,音乐始终是他的起点,是在他摔落的时候垫在尘土上的那块海绵。
他不想再让人掰来掰去了,他想依靠自己的才华落地生根,决定生活中每件事的意义。
也许这样,他就不必总是被人留下,他也可以留住自己想留的人。
段绎是在周彦的办公室里慢慢想明白这些事的,明白他的恐惧,他的矛盾,和他的渴望,虽然他暂时还无法和这些复杂的情绪和解,但他可以直面它们。
“命运的安排吧。”段绎最后说。
“而且不是你找上的我么。”段绎笑了。
亦微摇摇头,说:“我那时候在这里看到的你,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段绎笑意有些淡褪,“哪里不一样?”他问。
亦微想了一会儿,说:“你身上一直有一种什么都不在意的魅力,但那个时候,你像是什么都有了所以不在意。”而现在,像是什么都没有才不在意。
段绎猛灌半杯酒下肚。
“不用担心,微姐。”段绎说,“不管怎样,我都会做好的。”
“我有我必须走上舞台的理由。”段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