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入夏,沪市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那是北浮生十多岁来沪市不久,潮湿的小雨下个不停,北浮生蹲在角落里和那些小乞丐聊些有的没的。
空中的北浮生像个旁观者一般看着那时的自己,觉得无趣。
回过头时,西边那边有人尖叫起来。
“天呐,我就说她是个变|态吧。”
“相好的遭了罪,哭得和死了丈夫似的。”
“天杀的贱|人。”
“女人和女人在一起算是怎么回事啊?”
“别说了,真恶心,我还看到她们亲过嘴呢。”
“哎呀,真是没耳听,没眼看啊。”
北浮生听着一声又一声的议论,找到了声音来源处。
是牧宿的那座阁楼。
北浮生觉得奇怪,便飘了进去。
阁楼的最顶层,躺着一个身上布满血污的女人。女人脸上已经没有一处好肉,青紫交错。头发也一缕又一缕地黏在一起,贴在头皮上,脏污不堪。
北浮生只看了一眼,就听到楼下有脚步声传来。
“萍,你吃点吧,你想丢下我一个人吗?”是一个头发金黄的瘦弱女人。
北浮生看不清她长什么样。
“菲丽丝,我快坚持不住了。”
金黄|色头发的女人舀起一勺米粥,吹了吹,道:“我这么多年了,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被人出门扔臭鸡蛋,口啐唾沫,破口大骂,甚至拳脚踢打都是常有的事。
她是外国人,还是所谓的“汉奸”的妻子,更是这个声名狼藉的戏子的“朋友”。
“萍啊,这么多年我们都过来了,你不要一蹶不振。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
“菲丽丝,你说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
“萍,我还有你。”
“菲丽丝,小宿宿就要从学堂回来了吧,他有交到朋友吗?”
“萍,没有。”
“菲丽丝,我感觉我不行了,那个该死的猪头给我喂了不知什么药。”
“萍,我希望你能活着。”
“菲丽丝,让我再看看你。”
“萍,看吧。”
“菲丽丝,这么多年,你很辛苦吧。”
“萍,不辛苦,我还有你。”
“菲丽丝,尽管小宿宿是个唱戏的好苗子,但不要让他走这条路。”
“萍,我知道了。”
“菲丽丝,抱歉,我感觉自己喘不上气来了。”
“萍,不要再说话了。”
于是室内变得寂静,寂静中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悲哀。
床上的人真的不喘气了,床下的人也不喘气了。
那名叫菲丽丝的拥有金黄|色头发的女人穿上了属于萍的戏服。
萍最喜欢虞美人的角色,教给小宿宿的戏也只有这个唱的好。她在旁边听着,也多多少少学会了几句。
“温盏三月杏雨,浇塞外烟尘清,柔荑轻整袖衣。惊鸿残阳和山青,闻过易水寒音,风飒飒雪凄凄,敲案缓歌一曲,今与君霸王别姬。”
窗外人听着雨,窗内人唱着雨。
“剪花凉,和泪书去一缕香。凭舟荡,任旧梦半入星河半入江。道寻常,便随君魂归故乡。”
阁楼上的“虞美人”跌落下了楼顶。在那个梅雨季节的街道上,开出了绚烂的、红艳艳的血色彼岸花。
正好绽放在了放学归来的小宿宿的面前。
北浮生一激灵从梦中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所以昨夜的牧宿说的“我不是变|态”,原来是这样的吗?
所以牧宿那天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对了,牧宿,牧宿。
他想去找牧宿。
北浮生无法用话语来形容他的这个梦境,他只是突然想到了牧宿昨日在自己身下的痛苦与挣|扎。
但那时的牧宿明明抓着他不让他离开,那时的北浮生不懂牧宿的异常。但现在,北浮生懂了。
一天没有见到牧宿了。
牧宿也没有主动来找他。
北浮生跌跌撞撞地再次来到了那幢阁楼,发现阁楼早已人去楼空。
他又去了戏园,得知牧宿一|大早就来交接了后事,然后离开了。
北浮生在那幢阁楼前待了三天,却始终没有等到牧宿。
牧宿真的离开了。
北浮生心中有些气恼。又是这样,和上辈子一样,走之前连一封信也不留。
北浮生憋着一肚子气回到了赌坊,得知北劲生和北安生已经带人离开,他便带着苟安民他们跟着霍海军准备前往东北。
从沪市到东北坐船需要六七天时间。
北浮生憋着气,心中又带着忧虑,便生病了。脸色惨白惨白,加上一双眸中带刃的发红眼睛,颇有些吓人。
在一旁候着的苟安民带着一丝恐惧缩成了一团。
船上的日子并不好过。北浮生偶尔和霍海军说说话,多数时候是去吹吹海风。
此时已经秋末,海上的气温越发低了。有时传来几股冻人的海风,船上的人都要病好几个。
在漫无边际的海上走了两天两夜,船上的气息越发低迷,大雾弥漫,看不清周围的船只和人。
这天夜里,北浮生他们的船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触礁了?”
“没——有——”舵手拉长声音回复道。
北浮生和霍海军披着大衣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有人点了灯,这片海上,夜晚的场景便映入众人的眼帘。
一艘大船与他们的船头抵在了一起。
这是来者不善。
霍海军摸向了腰间的枪支,北浮生玩味地看向这艘船里的其他人。
是有人透露了他们要走的消息,上辈子的危机提前出现了。
江文石在众人的簇拥下从后方走了出来,他边走边拍着手,“霍元帅这是想去哪里呀?”
霍海军心道一声不好,他为了隐藏自己的行踪,基本在出发前没有出过门,没想到还是被姓江的给知道了。
“姓江的,何必一直揪着我不放。我在东北,你在陕西,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江文石笑道:“哈哈哈哈哈哈,老霍啊,我们斗了大半辈子。你竟然和我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爹杀了我爹,我杀了你三个儿子。你敢说我们不是你死我活的对手?”
霍海军听到这话心脏出一阵阵痛出传来,“若是你想复仇,你已经杀了我爹,还杀了我三个儿子,四条命难道抵不上你爹的一条命?”
江文石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你可真是天真,你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呢吗?”,他细心地擦了擦手中的勃朗宁,轻轻给它上了弹匣,然后向着枪口吹了一口气,“不杀了你所有的儿子,我不甘心呐。我只有一个父亲,你可是有四个儿子。”
半晌后,他抬头,向着天空轻轻地开口,仿佛在对着谁说话,“你怎么懂那种失去全世界的痛苦啊,老霍。”
听到江文石不死不休的话,霍海军怒了,他破声大骂道:“姓江的,你这个狗日|的,你他娘的到底想干什么,你去地下报仇啊,找我算是怎么回事?杀了我爹还不够,你还想杀了我所有的儿子。你这个恶魔,你这个没人性的。我上辈子是刨了你家祖坟吗?”
霍海军说完后,将北浮生他们关入了船舱。
江文石看着霍海军的动作,没有开口说话,只等着霍海军料理好一切后,才不急不慌地开口,“老霍啊,你是骁勇没错,但是你一个人能抵挡住我带来的这些人吗?”
“或者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后手。你猜我怎么知道你来沪市了呢?”
舱内的北浮生听到这话,就知道是他的赌坊里被江文石安排了人。但他不知道是谁。
这些人他都是知根知底的,从十年前就开始跟着他了。
北浮生觉得江文石可能在骗霍海军,他应该是想击溃霍海军的心理防线。
船舱里的人听着刚才的话半响没有回过神来,他们以为四爷的父亲顶多算是一个小将军,没想到是元帅。
他们心中不怕,顿时热血沸腾。他们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这些人多半是街头的流|氓混子,只会干一些敲诈勒索,打架的事情,这些年赌坊安稳,他们都很久没有开过工了。
“四爷,我们一起出去帮元帅吧。”
“对啊对啊,元帅一个人打不过怎么办啊。”
“他们有枪,我们也有啊。”
这么说着,就有人从船底搬上来了许多枪支,苟安民意外地今天没有那么喜欢做出头鸟,但是看到枪支的那一瞬间整个人眼睛都亮了。
一旁的苟安民突然跳起来,附和道:“四爷,他们说得对。”
北浮生心中涌上了不好的预感,但是他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算是默许了。
这些人早些年也是跟着北浮生摸过枪的,此刻看到枪支有些激动。
苟安民更是直接给手里的手枪上了膛,做出了一副打算冲出去的动作。
北浮生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他慢慢走到了苟安民身边,拿起一把手枪,“二狗子啊,你跟着我多久了啊?”
苟安民给枪上膛的动作倏地顿住了。下一瞬,他和北浮生同时拿枪对准了对方的脑袋。
周围一下变得安静起来,剩下的人有些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开口了:“二狗子,你拿枪指着四爷做什么?”
苟安民知道自己逃不了一死,于是干脆不装了,“北四爷,你还记得你十年前杀的那个富豪吗?我就是他的儿子呀。”
“怎么样,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没有斩草除根?”
苟安民说完这话就大笑了起来,恶劣地说道:“今天,我逃不掉,你们也逃不掉,大家一起下地狱,哈哈哈哈哈哈......”
北浮生安安静静地听着苟安民说完了所有的话,他慢慢问了一句:“你只告诉我,猴子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