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鹤衣的剑还是未能提起来。
如闻人弘和说的那般,他割舍不了他心中的仁义。那些时日的闻人弘和教他的“为君之道”最终还是在关鹤衣的内心占据了上风。
关鹤衣不忍百姓流离失所,不忍众生沦为权贵的牺牲品。
而一旦闻人弘和死了,这一切都会发生。
闻人弘和太了解关鹤衣了。
只是不知闻人弘和心中到底对关鹤衣有无愧疚,闻人弘和知晓关鹤衣的善,却看不清自己的仁义。有时候上位坐久了,便变得麻木不仁,只是如机械般抓住身边仅有的爱意。
闻人弘和这个君王做得与书中记载颇为不同,书中记载帝王多无情,偏闻人弘和最留情。“情”之一字,毁了那孩童的一生。
闻人弘和对不起关鹤衣。
但他只是一边忏悔,一边继续对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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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鹤衣提着剑去星梳宫找了闻人绯阳。
情人再次相见,已然不知是何身份。
闻人绯阳一身凌乱的白衣,缩在角落里。
这一场闹剧,不知伤害的究竟是谁。
但显然,这场闹剧唯一的后果,便是把闻人绯阳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了。小时候最痛苦的人是失去至亲的关鹤衣。长大后最痛苦的人是世界颠倒的闻人绯阳。
梦里的关鹤衣,看着自己不顾闻人绯阳的呐喊。
愤然与他割袍断义。
关鹤衣说了极其绝情的话。
他说他此生最讨厌闻人家的人。
他恨不得杀光所有闻人家的人,也不想和闻人家的任何人扯上关系。
闻人绯阳本就被自己的长相冲击得心神破碎,在关鹤衣的嘶吼下只沉默不语。
关鹤衣不能杀闻人弘和。
但他可以杀了闻人绯阳。
关鹤衣和闻人绯阳息息相关,两人被因与果紧紧缠绕在一起,即便关鹤衣不杀闻人绯阳,闻人绯阳也会把刀递给关鹤衣,捧着关鹤衣的手,了结自己。
闻人弘和有步棋走错了,他不该让闻人绯阳和关鹤衣见面,相识、相知。
关鹤衣也这般做了,他把闻人绯阳从地上拉起来,拽着他上了星疏宫的最顶楼。但他不打算让闻人绯阳一个人走。星疏宫的风那日吹得极大,裹挟着冬日的冷寂,吹拂在这座高耸的宫闱上。
两人站在微风里。
从高楼之上,一跃而下。
关鹤衣是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他想到的方法竟然只有带走闻人绯阳。这样闻人弘和便会一辈子活在痛苦与悔恨中,他与皇后多年的布局被毁于一旦。
但他算漏了一点,他算漏了闻人绯阳对他的爱意。
闻人绯阳侧身抱住了关鹤衣,为他承受了绝大部分的冲击。闻人绯阳在关鹤衣身下绽放出了一朵明艳的蔷薇花。
鲜红带刺,倒钩伤人。
伤到了关鹤衣,关鹤衣身上沾满了血迹。
偏生关鹤衣活了下来,最后闻人弘和和皇后让位退隐,他被推上了那至尊九五之位。
闻人弘和没猜错,关鹤衣确实是个好皇帝。
不,或者说,“闻人绯阳”是个好皇帝。
关鹤衣成为了闻人绯阳,后半生,他为了闻人绯阳而活着。
关鹤衣的前一生,恨的人没杀成,爱的人没活成。梗泛萍飘,最终只有“闻人绯阳”的影人陪着他。
皮影,皮影,有皮才有影。
关鹤衣只剩下了皮。
没有了影子。
军帐里的关鹤衣满头大汗,汗雨涔涔。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他揉着疼痛的太阳穴,做起了身。
这是在哪里?
昨日奏折批得太晚了。
关鹤衣支起身子,向周围看去,而后看到了记忆中时代久远的营帐。
帐外火光闪烁。关鹤衣似乎又回到了梦里。前世,关鹤衣总是做梦,梦醒梦沉,沉沉浮浮,似在云端。但这回,关鹤衣的梦不像梦。毕竟梦做得多了,他倒也能分辨虚实了。
关鹤衣披上披风,肃然向外冲去,而后唤醒了昏昏沉沉的将士们。
不知哪里起了火,关鹤衣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了然许是回到了前世的一切开始。
关鹤衣披衣上马,弯起弓箭,“嗖”得一声射下了躲在暗处的锦衣卫。
要说锦衣卫,倒不如说是闻人弘和的好狗,这些人只受闻人弘和差遣。
璩四被按倒在地上,脸上的肉挤压着摩擦在粗糙的石子地上,关鹤衣坐在上位,细细地清洁他的长剑。
“是你。”
关鹤衣笃定地道。
是你杀了乌衣巷的人,是你放了这把吞人命的大火。
璩四默不作声,正如关鹤衣所料那般,他只为闻人弘和办事,也只忠心于闻人弘和,只有闻人弘和才能让他出的了口。
关鹤衣冷着眼缓缓站起身来,身后的披风从盈箱累箧上滑落在地。
“我知道你是一把刀,但你真是一把死有余辜的刀。”
“刀做久了,竟也忘了你的人性。”
“那你就永远做一把刀吧,可好?”
鬼魅一般的话语夹杂地冷冻的寒气,缓缓传入了璩四的耳朵,关鹤衣那双杏眼似是染了冰,细看竟能看出一点冰沫来。
营帐内的部卒小心翼翼地咽了一口气。
自今日醒来后,太子殿下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浑身的气质凌然一换,那双时常浸着笑意的眼睛,也被冰霜覆盖。
“将他带下去,做成人彘,搬到推车上,我们回皇都。”
部下深深吸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前的太子殿下可谓是非常有同理心的。
訾昂然斟酌着开口:“太子殿下?”
关鹤衣仿若未觉,双目放空,望着帐外皇城处,不知在想什么。
訾昂然又开口:“殿下?”
关鹤衣偏头看了一眼訾昂然,而后收了收拖在地上的披风,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是你们的殿下。”
訾昂惊震惊,“殿下在说什么?你怎么可能不是我们的殿下?莫不是一觉醒来如话本子里讲的那般被人夺了舍?”
关鹤衣垂眼,摇摇头。
“非是夺舍,而是我从来就不是太子。”
訾昂然耷拉下了脑袋,“殿下莫要拿我们开涮了。”
关鹤衣不理睬帐内一众部下的苦相,缓缓道出了自己的身世以及来历。
待关鹤衣讲完,四下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不知是谁大声吸了一口气,才打破了怪异的氛围。
訾昂然突然义愤填膺起来,“我从前只觉陛下兢兢业业,为国为民,没想到他竟做下此等罪孽之事。”
“怪不得方才殿下见了那璩四,便变得那般冷厉。”
“依我看,将璩四做成人彘已然算轻的了,应当将其碎尸万段。”
“罪孽,罪孽啊。”
此间除了訾昂然,仍无人挑闻人弘和的过错,只有訾昂然提了一嘴,剩下的人便义愤填膺地讨伐着璩四。
关鹤衣轻笑一声。
而后道:“我要造反。诸位,可随?”
“若不随,便自请离去;若随,鹤衣在此谢过诸位。”关鹤衣语罢,肃然站起身来,深深地躬身致礼。
冬寒已至,岁雪大飘。
帐外风声鹤唳,帐内闷声如酲。
关鹤衣起身,杏眼中是化不开的浓雾。
訾昂然先出了声:“我本就对太子殿下景慕至极,陛下虽不失为明君,但不将百姓命当命,便不是真正的明君......”
军中将士已然有许多施施然站起了身来,冲关鹤衣作揖。这一年来,他们与关鹤衣并肩作战,早已对关鹤衣倾佩至极。对于关鹤衣的经历,他们心痛,但也自知无法挽回,本想过劝诫关鹤衣放下成年往事,可一联想到家中亲人,他们的劝诫便只能堵在心间,无法开口。
他们已然老了,但或许可以为这个年轻人打出一条路来。
关鹤衣眼含谢忱,真心实意地对众将士道谢。
边塞的冬风如寒刀,刮在人脸上,便仿若被剔骨剜肉,关鹤衣白皙的面容上留下了不少的痕迹,再加上那双上辈子久处高位的矜贵威严的气质,关鹤衣指挥之下,没有将士敢置喙他的决定。
浩浩荡荡地军队拉着璩四的人彘,一直行至皇都城门口。
皇城内的闻人弘和叹气,“他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皇后瘫倒在闻人弘和身上,啜泣不已,“陛下,都是臣妾的错。”因为她生出了闻人绯阳。这个国,便要毁了。
天煞孤星,这个命格真的无法更改吗?
那道人所说“以命换命,找人挡灾”的后果,便是失去所有吗?
种了什么因,便结什么样的果。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皇后垂着蝶翼般的眼睫,轻声道:“陛下,我们逃吧。把国交给关鹤衣。你曾经说过,关鹤衣会是个好皇帝。”
闻人弘和理了理皇后鬓角的白发,闻而不语,只道了一句,“菲儿,你老了。”朕也老了。
岁月如同一张大网,密密麻麻地将众人都困在其中,里面的人喘不过气来,外面的日月却依旧轮转,星辰也依旧耀眼。
璩四被磨了一路,在半路便已断断续续咽了好几回气。关鹤衣命人不断向里面加着盐水,坛瓿磨着璩四的血肉,璩四一遍又一遍地被弄醒,人眼看不见的地方,散发着苍白又腐烂的气息。
璩四快被自己臭晕了。
这坛瓿子爬满了蛆虫,一点又一点地腐蚀着他的血肉。黑色的龋迹一直蔓延到心脏里。
终于,在看见皇城的门,看见闻人弘和的最后一眼,璩四的心脏被虫豸占为己有,啃噬殆尽。璩四缓缓阖上了双目。
陛下,璩四最终还是让您失望了。
闻人绯阳看着摆在中央的残骸坛瓿,似是不忍睁眼,闻人弘和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太子,你从前可不是这般残忍的人。”
关鹤衣冷冷看了闻人弘和一眼,道:“不要叫我太子。”太子另有其人。
闻人弘和似是忘了关鹤衣的名字,只是道:“你带人逼上宫来,是要我退位让贤吗?还是要我以命抵命?”
关鹤衣陡然间大笑起来,看着闻人弘和道:“以命抵命,你也配?”即便九五至尊又如何,生命里尽是发腐的秽物,不配去见乌衣巷的村民们。
关鹤衣蓦地冷声转了话题,道:“璩四到死都在为你卖命,但你却未曾为他收尸,不知陛下作何感想。”
“人人都说闻人陛下是最为长情的皇帝,可依我看,论绝情,陛下也不遑多让。”
闻人弘和听了关鹤衣带刺的话,竟不再温和,也针扎一般刺向了关鹤衣:“那不知太子看着曾经的仇人立在眼前,却不动手为亲人报仇,又是何感想?”
“太子既能做出那等将人做成人彘的酷刑,定然也已不再是心慈手软之辈。”
关鹤衣面无表情,盯着闻人弘和与皇后那双紧握的手,而后道:“陛下可知?我进了皇都,为何并未第一时间就来皇城?我啊,先去了蓬离山,蓬离山上有什么?想必陛下和皇后是知晓的吧?”
合欢树......
皇后瞳孔骤缩,双唇哆哆嗦嗦,面色惨白,手臂用力猛然握紧了闻人弘和的手,修长的指甲掐得闻人弘和肉里生疼。
蓬离山上的合欢树是二人少时合种的定情树。
他们约定,将来定要合葬于合欢树之下,如此,尸身被浸了合欢的味道,两人在下一辈子,也定能认出对方来。
蓬离山上的合欢树......
关鹤衣轻笑:“就是你们想得那般,那座山被我放了一把火,烧了,那合欢树呢,自然也化为了灰烬。”
关鹤衣的声音淡淡地,却似强风一般,裹挟着生涩的凉意塞进了皇后的耳中。
“轰”得一声,皇后的心脏像被火石炸碎了,燎急燎急的。
皇后拽着闻人弘和踉踉跄跄地向猎场后的蓬离山上奔去,发髻被风吹倒了也不顾及,两人的蝉衫麟带被风高高扬起。
闻人弘和被皇后拽着跑了。
身后的关鹤衣恝然一笑,缓缓踏步,坐在了高台上的龙榻之上。前世的因,在今生提前结了果。
星疏宫内窝缩成一团的闻人绯阳,似是有所察觉,抬起了那张被他划烂了的面庞。
面具已然脱下,但闻人绯阳似乎摘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