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白月色如洗练,铺撒在喧闹的乌衣巷子里。
长长的巷子看不到尽头,路口有摆着的各种杂事摊子,馄饨摊,玉石摊、涣衣坊,各种世俗的生意,在闹市里吆喝着。
关鹤衣飞奔出了长着青苔的石阶,足上踢着布鞋,那鞋似是下一霎便会飞出去。
“小鹤衣,找你爹去嘞?”
关鹤衣嘴里衔着糖葫芦,吐露着不太清晰的字眼,礼貌地唤了一声“王婆......”
王婆见这孩子怜爱得紧,趁关鹤衣还傻愣着,往他怀里塞了一包冻好的馄饨,“今个儿回去叫你娘煮给你吃。”
关鹤衣跑得急,边跑边转过身子,朝着王婶的方向挥挥手,远远地朝她甜甜地笑。
关鹤衣一路跑过去,巷子里的人左一口小鹤衣,右一声衣娃子,见关鹤衣朝他们甜甜地笑,纷纷往关鹤衣塞着东西。
等关鹤衣一路跑出去,手里便抱了满手的零嘴儿和一些杂耍儿。
乌衣巷子热闹得紧,尤是在日落时分,巷口便一方一方地坐满了人。
光影绰绰里,身上吊满了影人的关阳伯,在白幕后施施然登了场。
“戚娘,将薛湘灵的影人递给我。”
在一旁拨动弦乐的戚娘闻声“刺啦”一声调了一下弦,隔着道儿,将地上木匣子里的女影人扔了过去。
“叫你不着调儿......快些个赶趟儿演......鹤衣还在等我们呢。”
关阳伯讪讪一笑,在白幕后方升起了堂。
在日暮光影中,关阳伯腕间一动,声道一拐,四下便瞬间寂静无声。
“小姐,你怎得将嫁妆赠予他人?”
白布后的影人身子被牵引着,道:
“梅香,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怜贫济困是正道,哪有个袖手旁观在壁上瞧!”[1]
坐在下方的百姓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按捺住性子,似是要钻入那戏中,非要瞧个究竟儿。
关鹤衣一路狂奔,终于赶上了,怀中抱着满满当当的琐碎的物什和零嘴儿,在一旁猫着身子坐了下来。
村民里见了关鹤衣,脸上都憨厚地堆着笑,他们打心眼里喜欢这个长得伶俐乖顺的小孩。
“小鹤衣!来张伯这里坐!”
“小鹤衣!你来迟喽!你爹都演了一会儿了!”
“衣娃子,又长高了?”
关鹤衣一双杏眼溢着纯真的笑,一声又一声地唤着这些个淳朴的婶婶伯伯。
幕布后的皮影戏仍旧上演着。
“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它半分毫。我正不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2]
下面坐着的人纷纷叫好,拍着手称快。
不远处一辆马车装潢华丽,汀佩作响。听到此番喧闹,停住了脚程,马车内传出了一道威严的声音,“小顺子,前方发生了何事?”
马车外的宦官端着衣摆,尖细着声音回道:“陛下,前方百姓在看皮影杂耍。”
马车内隐隐约约传出一道端庄的女声:“陛下,不如和臣妾一同看看吧,这皮影戏听着很是稀奇。”
男人回道:“也好。”
外面的宦官应声细致地拉开马车的垂金幔帘,闻人弘和扶着皇后的柔夷下了马车。
厚紫色的曳撒垂落在地,宦官在后方急匆匆地整理着皇帝和皇后的衣摆。
闻人弘和和皇后立于不远处,此时白幕后的戏正演到了薛湘灵家道中落,与故人重逢。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身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3]
台下坐着的人均凄凄然落了泪,声声啜泣不绝于耳。
闻人弘和生觉好没意思,这民间的百姓竟不去听那戏园子里的戏曲,倒听这不伦不类的皮影戏。
这般拙劣的表演,和专业的戏子唱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闻人弘和拉着皇后的手,就要转身离去。
陡然间身边的皇后,蓦得紧紧捏住了闻人弘和的手,那力道,似要戳穿皮肉。
闻人弘和向皇后看去,看到皇后瞳孔骤缩,盯着一处眼也不眨,面上是难以掩饰的激动与兴奋。
皮影戏仍在继续着。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4]
闻人弘和顺着皇后的视线望过去,便看到了一张和他们的太子一模一样的脸。
圆圆的小脸,眉眼如柳如杏,眼睫如细雨拂面,一副温文尔雅的乖顺模样。
皇后泪眼朦胧,看着皇帝不出声,白皙的双手紧紧握着皇帝的手腕。
闻人弘和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温和的眉眼低垂了下去,叫人看不到神情。
闻人弘和与皇后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后,他端起茶展上摆放着的淡金纹银展,眯起了细长的眼眸,继而悠然叹了一口气,从身后的绣金画纹毯下摸出了一枚玉佩,唤了马车外的宦官进来,低声耳语道:“吩咐璩四带一队锦衣卫,速来这个村子。”
宦官在外面嗻了一声,便施施然离开了。
皇后捂着嘴哭倒在了皇帝怀里,凄切地问闻人弦和:“陛下......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闻人弦和笑得看不出情绪,他轻轻拍着皇后的背,淡淡地道:“我们都是为了阳儿好,他会懂我们的。”
夜幕渐渐降临,远处的夕阳似泼了血,将月色送上九天。
随着戚娘最后一声弦音落下,台下坐着的人淅淅沥沥地站起了身,上前和关阳伯打着招呼。
“老关,你的戏词说得越发流利了。”
“关贤侄,一日不听你的戏,我这心里,就痒得紧。”
“郑腿子,你哪是心里痒的紧,分明是没钱去城里听唱戏的。”
“你胡说!关贤侄的皮影戏唱的不好吗?听哪个不是听,我偏要给关贤侄捧场子。”
邻里巷民围着关阳伯,争着要和他探讨戏里的情节,关阳伯一挥手,提起自己的木匣子就向外冲,“你们自个儿讨论吧!我还要去找我家鹤衣呢!”
戚娘背上了弦琴,张开双臂,就将嘴里塞着蜜饯的关鹤衣的抱在了怀里。
“鹤衣今日怎么主动来找我们了?”
关鹤衣仰着稚嫩的笑脸,柳眉微弯,含糊不清地说着:“想爹地和娘亲了。”
戚娘笑,在关鹤衣的脸上亲了又亲。
见身后关阳伯终于摆脱了巷民的围堵,一家三口便迈着步子回家去。
将喧喧闹闹的人群抛在了身后。
身后的人群打闹着,身前的人幸福着。
–
夕阳似火。
一场大火席卷而来,到处是风卷残云,断壁残垣,木梁焦黑,百姓焦炭。
喧闹的乌衣巷,毁于一|夜一旦之间。
关鹤衣坐在大火里,跌跌撞撞地找着自己爹娘的尸体,脚下的布鞋早已踢的没影儿了,白嫩的脚丫被火星灼烧着,关鹤衣却察觉不到半点疼痛。
全都是焦黑的人儿,看不清谁,看不清脸,看不清人。
那张圆圆的小脸除了泪痕,什么也不剩下了。
关鹤衣一路向前走去,捡起了一张皮影,也看不清是哪个角色的皮影。
一|夜之间,失去家园,他没哭。
一 夕之间,失去亲人,他没哭。
看到那张皮影的瞬间,关鹤衣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
哭累了,关鹤衣便抱着皮影睡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便看到了一个举止端庄,衣着华贵的贵妇人,女人披着金丝绒肩坎,坐在一旁细细地哀泣着,关鹤衣恍惚之间想到娘亲说过,“以后遇到这种服饰的人,一定要离远些,切勿惊扰了他们。平白得罪了他们,全家都会遭殃的。”
那妇人耳戴翡翠耳珰,看起来颇为沉重。看到他醒过来,款步朝他走过来的瞬间,耳珰竟也一动不动。
皇后看着躺着床第之上呆呆的关鹤衣。
哀婉地道:“孩子,我看你一人躺在废墟里,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关鹤衣闻言,眼睫颤了颤,不言一语。
皇后说完,又低低啜泣了起来,“你的家人可是遭了难?”
皇后一个又一个问题抛出来,却不见关鹤衣开口,只是呆呆地定眼瞧着她耳畔上的耳珰。
皇后便从耳廓上取下耳珰,递给了关鹤衣。
“孩子,你可是喜欢这小东西?”
关鹤衣回过神,低头看向皇后放入自己手心里的耳珰,缓缓收手捏紧了它。
皇后又握着关鹤衣的手,道:“孩子,若是无处可去,便随我走......”
“你叫什么?”
关鹤衣听到这话,终于开口了,许是哭了太久,声音有些嘶哑。
“关、鹤、衣。”
皇后见床上的人终于开口,便道:“好孩子,好名字。”
“以后你便是我的孩子了。”
皇后朝着关鹤衣伸|出了手,温婉地问:“可好?”
关鹤衣身形颤|抖,似是在极力忍受着某种疼痛,手里的耳珰嵌入肉里,骨节处已微微泛了白。
他抬起小脸,对一脸期许的皇后道:“......好。”
乌衣巷里所有人都死了。
他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
关鹤衣不知自己能去向何处,他只知,他现在只剩下了皮影,不管这人要带自己去往何处。
都没有比地狱更悲惨的地方了。
因为他现在就身处地狱。
被剥夺了所有。
关鹤衣收起了自己怀里的皮影,问那贵妇人:“我以后可以玩皮影吗?”
皇后端庄的面容龟裂了一瞬,瞬间收住了情绪,温润地笑对关鹤衣:“自然是许可的,不过......”
文中[1]——[4]均来自《锁麟囊》因剧情原因这个单元的攻重生时间略有些靠后
注:乌衣巷在今南京市东南,在文德桥南岸,是三国东吴时的禁军驻地。由于当时禁军身着黑色军服,所以此地俗语称乌衣巷。在东晋时以王导、谢安两大家族,都居住在乌衣巷,人称其子弟为“乌衣郎”。入唐后,乌衣巷沦为废墟。现为民间工艺品的汇集之地。
本单元攻的故事背景在乌衣巷,但是架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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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乌衣巷口皮影斜(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