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眼井巷的卢娘子 第6章 第六章 租客

叶儿往后缩了缩，有些害怕道：“不......不要......”

“害怕剃头发吗？”卢娘子温柔道：“不怕，乖叶儿。婶子以前也有个女儿，叫锦绣。她小时候，婶子总给她剃头发。这头发，剃一剃再长出来，又黑又亮。婶子保证轻轻的，一点儿都不疼。”

十五年前，生了一双龙凤胎。

儿子怀章一出生就抱走让奶娘养育了。

女儿锦绣，一直在她屋里长大。

她依着自己母亲的方法养育锦绣。

三岁识字，四岁学画，五岁拿针线。

小时候的锦绣，也总躲着，怕修头发！

叶儿有些想去找爹。

可想到爹爹，心里又有些惧怕。

爹爹可会同意不剃头发？

爹爹......

爹爹总让自己乖，让自己听话......

这位婶子......给自己糖水喝......还让自己吃了好多好吃的......

叶儿总觉得，出去找爹爹也没有用......

而这位婶子......不像坏人......

于是，叶儿挣扎了几下，还是微微的点了点头。

卢娘子从窗边的榻上翻出剃刀，轻轻柔柔的给叶儿把头发剃了。

每剃下一缕，就扔到火盆里，让叶儿看火燎着头发，继而听着虱子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叶儿从一开始的害怕，转而有些微微的兴奋与期待。

几次之后，她甚至为之欢呼：“哇！”

卢娘子看叶儿拍手惊呼，心里也高兴：“好玩儿吗？”

叶儿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回看卢娘子：“好玩儿！婶娘再扔！”

卢娘子又一缕一缕地扔进去，窜起的橙色火苗吞噬了发丝。

叶儿为每一缕头发欢呼。

眼前这个快乐的小小人儿，让卢娘子想起自己的锦绣。

从前的锦绣声音也是软软糯糯的。

眼睛也如葡萄一般，又圆又大。

每逢节日，宫中放烟花。

她也是这般，拍着手，兴奋地看着每一束烟花绽放。

嘴里不住地叫着：“娘！娘！娘，你看呀！好漂亮！”

“娘！烟花好大呀！还有红色的！”

“娘，娘你看，我绣的蝴蝶，是不是很灵动？”

“娘，我不想吃鱼！好多刺！”

锦绣！

我那么好的锦绣！

我贴心的锦绣！

我漂亮的锦绣！

卢娘子心痛鼻酸，眼泪一颗颗掉在叶儿背上。

叶儿回头：“婶娘，你怎么了？”

卢娘子擦了一把泪：“没事儿，烟熏着眼睛了。”

她给叶儿剃了最后一缕头发，熄了盆里的火，抱叶儿进了浴桶：“来，婶子给你好好洗洗！你瞧瞧，这是一年没洗澡了吧？咱们今儿个把这些污泥都洗干净！”

叶儿被暖暖的水包裹着，忍不住伸手撩起一捧捧水玩儿。

卢娘子给她搓着背上的泥，教她怎么蹬水玩儿。

叶儿渐渐胆大了，将桶里的水踢的飞溅起来。

飞起的水花迷了卢娘子的眼：“哎呀，哎呀，快停下，可不敢蹬啦！水都浪费啦！溅婶子一身！”

叶儿更是往卢娘子身上撩水，边撩还咯咯咯地笑。

给叶儿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卢娘子用块布单子裹着叶儿抱到炕上擦干净，又给她穿上自己的衣裳。

“婶娘，袖子太长了。”叶儿对袖子不满意，大声抗议。

卢娘子找了个布条系在叶儿腰上，确保衣边儿在叶儿脚面上，又给她挽起袖子：“婶子给你挽起来就好了。”

叶儿左右比对着，确认了两只袖子一般长，终于又露出了笑脸：“谢谢婶娘。”

卢娘子笑道：“咱们叶儿可是嘴甜！”

领着叶儿出了屋，卫衡三人还在饮酒。

叶儿讨好地跑到卫衡身边：“爹爹，我洗了澡......还......还把头发都剃了......因......因为......头发里有......有虱子！”

叶儿越说越小声，只怕爹爹训她。

卫衡放下酒杯，牵起叶儿扶着他腿的小手，仔细端详。

指缝里干干净净的，泥都没了。

脸白白净净的，剃了头发，露出耳朵，嗯，耳朵也干干净净的。

一年前，叶儿就是这般干净的孩子。

那个时候，她娘还在，给她洗澡，换衣裳，打首饰。

离开金家的时候，叶儿手腕上还有一双银镯子。

一路缺钱，也让自己给卖了。

唉，做爹到底比不得做娘的。

自己再怎么照看，也只是让孩子吃饱。

可一个孩子长大，却不这么简单。

卫衡轻拍叶儿的头：“洗的真干净，很好。头上长虱子了，是该剃了头发，等等就长出来了。从前......是爹爹忽略了。”

卫衡抬起头看向卢娘子：“多谢卢娘子了。”

卢娘子的局促在听了卫衡的话后终于消散了。

她还怕卫衡怨她自作主张给孩子剃头。

放松了的卢娘子笑道：“叶儿是个乖孩子，洗澡不吵不闹的。”

卫衡看着自己的孩子，轻声道：“从前也是个娇生惯养的，许是跟着我......没那么恣意了。”

卢娘子终是忍不住道：“是了，四岁的孩子，哪见过这么听话的？这样......也不是什么好事。她身上有几处淤伤，怕不是你忙着干活，让别的孩子打的。”

叶儿突然开口：“码头上的乞丐打我！还抢我的馒头！”

卫衡愧疚道：“是爹爹没顾好你。”

叶儿低下头：“不是......”

她心里不怨爹爹的。

爹爹是好爹爹......就是没钱，不得不去做工......

卢娘子鼓起勇气道：“卫相公，我想......要不这样，让叶儿暂且住在我这里，我这几天给她做几身衣裳，还有鞋。你一个男人，带个孩子，又没个住处，孩子跟着你，总归是可怜。你既救了我的孩子，我帮一帮你的孩子，也算是我还你的恩情了，你看可好？”

曹嫂子眼睛一亮：“嗯，这是个好主意！我刚就看这孩子可怜，卢娘子这个主意好！看顾孩子，可不是你们这些大老粗会做的事儿！”

叶儿看看爹，又看看卢婶娘，一脸希冀。

卫衡如何看不出叶儿的心思。

可他这个人......心思重......总是想的很多。

潘大爷小小的眼睛闪着精光，看出了卫衡的犹豫，开口道：“卫相公，不必瞻前顾后，你我来世上走一遭，对得起上下老幼和自己的良心即可，名声虚妄都是身外物。为了你这孩子，总也是留下的好。”

卫衡犹豫再犹豫，终是敌不过叶儿那盼望的眼神。

他终于攥了攥拳头，对卢娘子道：“卢娘子，你看这样可否？”

卢娘子眼瞧着卫衡是要松口了，忙接话道：“怎样？我这儿没什么不可！”

卫衡抬手道：“诶，卢娘子听我把话说完。我来京数日，身上确实也没什么盘缠了。娘子心善，愿意帮我照看叶儿，我心中自是感激。可娘子好心，我不能没有回报，这样，我瞧着娘子与儿子两人，住这正屋和西房，东侧这一间房可是空着？”

卢娘子忙点头：“是了，这一间空着。”

“那好，”卫衡继续道，“我租下卢娘子这一间房，对外我是你的租客，你是我的东家。我每月付你房钱，你代我照管叶儿。若有宵小之辈，我尽数替你打了出去。这样，你母子安全，叶儿好过，我有个落脚之处，也不至于欠你太多。你看......这样可好？”

卢娘子摆手：“什么房钱不房钱的！恩人尽管住下！”

卫衡摇头：“你若同意，咱们就这么定下；若不同意，我领上孩子就走。”

说着，卫衡抬了抬屁股。

叶儿看爹爹要带自己走，“哇”一声哭了起来。

卢娘子慌忙道：“卫相公莫要走，就按您说的办！”

卫衡早知卢娘子一定会同意，方才不过是做个样子。

听得卢娘子应了，他款款坐回石凳对叶儿道：“乖，不哭了，往后，你就跟着卢家婶子，可不敢惹事，你可醒的？”

叶儿挤着眼中的泪水点头：“叶儿乖......”

卢娘子也让卫衡的动作吓了一跳，看叶儿哭了，赶忙拉过叶儿，给她擦了眼泪柔声哄着：“这下好了，叶儿往后就跟婶娘在一处！明儿咱们就去扯布做衣裳，叶儿可喜欢小兔？婶娘给你衣裳上绣个小兔可好？”

“鞋呢？”叶儿翁声道。

卢娘子立刻明白了，搂着叶儿笑：“好，鞋上也绣小兔！再给咱们叶儿缝个帕子，也绣上小兔！”

叶儿呵呵笑了。

杯中酒不多了，潘大爷举杯敬卫衡：“诶，这就好了，得了，我们这酒足饭饱，不多打扰了，往后有什么事儿，尽可来寻我们。”

卫衡和曹大成俱是举杯，三人饮尽杯中酒，结束了这一场宴席。

送了潘大爷和曹家夫妻出去，卢娘子关好院门，烧了热水，去东厢房略收拾收拾，点了一盏油灯。

出来看卫衡还坐在石凳上。

她出声道：“卫相公，将夜了，我烧好了洗澡水在灶上，你洗洗安置罢。”

卫衡今日喝了不少酒，但头脑清醒，他略抱拳：“多谢卢娘子，实在是叨扰了。”

叶儿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卢娘子轻轻抱起她，对卫衡道：“叶儿往后就和我一道睡罢，我带她回屋。”

“好。”卫衡眼瞧着卢娘子带叶儿回了正屋关上房门。

夜凉如水，他却不敢抬头看。

这京城的月亮，还同二十年前一样，泛着猩红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