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垂泪到天明,沈思几乎是一夜无眠,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感觉到冀无双是何时离开的,自嘲的笑笑,刚站起来,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身子一晃还未及向后倒,就被一双柔软的手给扶住了。
沈思定睛看向扶她之人,穿着打扮看起来和一个普通宫女没什么两样,可不知为何却觉得十分眼熟,只一时想不起曾在哪见过,遂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清秀的面容露出一抹笑意,宫女款款回道:“奴婢叫小玉,曾在贵妃娘娘的宫里当差,现和小雪两人调来服侍太子妃。”
小雪?小玉?这声音,原来她就是昨夜那个宫女,早前在姨娘宫里应是见过,难怪看着眼熟,沈思抿唇不语点点头,再看向她,目光中多了几分研判。
穿衣洗漱完毕,沈思托腮坐于梳妆台前,沉眸从镜中注视着她有条不紊的忙进忙出,越发觉得她举手投足透着干练,一颦一笑皆很得体自然,相形之下,另一个叫小雪的宫女反稍显得木讷,完全照着他人的吩咐在行事。
“这宫里就你二人吗?”沈思问道,但见她打开镂金错彩妆奁的手停了停,笑回道:“回太子妃,东宫殿修缮好后,本有内殿宫女十人,内侍十人,但太子殿下说您刚入宫,人多了会让您不自在,故而裁减了其余八名内殿宫女,只筛留了我和小雪二人。”
心里微微有些动容,一闪即逝,立刻便恢复了平静,沈思敛眸,淡淡问道:“他去哪了?”
一愣,小玉马上领悟过来,道:“殿下他一早亲自到宫门前迎人去,还说那人娘娘见了一定欢喜。”
谁,莫不是,她惊诧的瞪大了眼,不及多想,只听一声雀跃欢快的叫声已然响起:“小姐!”
小八边喊着,边背着个硕大的包袱,一蹦三跳朝沈思扑去,到了她跟前,忙把包袱往地上一放,顿时里面发出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甜甜道:“小姐,我来了。”
“小八,你都带了些什么东西来啊?”沈思弯起了嘴角,豁然明朗的笑让她的脸庞熠熠生采。
“衣服,还有你从家里带进京,一直没用的药。”小八回头朝正缓步走入的冀无双瞅了眼,感激道:“姑爷说了,只要是小姐要的,就都可以带进来,幸好有姑爷来迎,不然守门的可不让进呢。嘿嘿。”
姑,姑爷,你倒叫的顺口啊,冷了冷脸,沈思移开话题问道:“你来了宫里,那大牛怎么办?”
小玉向冀无双一福身,顾自从妆奁里取出象牙梳,抚上那头青丝,安静无声的为她梳发。
小八则一嘟嘴,像在家里时那样随意道:“他挺好的,头也已经不疼了,就是慕容先生他很不好,看的出来他很不快活。”
慕容,冀无双闻言,心下冷哼一声,脸上不改流转着淡淡光华的笑颜,把沈思极力掩饰的不自在和眸中漾起浅浅的慌乱忧愁尽收眼底,闭了闭眼,笑中添了几分阴郁,故不以为意道:“你们先聊着,殿外还有些事,等你梳妆好,我带你去见祖母,给她老人家请安。”
说完,他转身离去,小八挠挠头,正欲开口,即被沈思插话制止道:“小玉,你先去把这些东西收到偏殿,还有,我口有点渴,你帮我倒杯水来。”
待人全走开了,沈思拉过小八到身前,幽幽叹了口气,叮嘱道:“小八,以后在宫里,人前你切不能再提到慕容先生,这不仅是为了我们自己,更是为了他好,你明白么?”
“哦。”小八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听她继续道:“再有,就是你得改改口,人后还可以叫我小姐,人前一定要改叫太子妃,虽然,我自己听着也不习惯,不舒服,对无双,你更不能叫姑爷,还是要唤他殿下,我们入宫前发生的事任何人也不能告诉,尤其是另外两个宫女。”
殿外,一内侍见冀无双走出,迅疾迎上前,尾随着他走到暗处一角,警觉的四下张顾后,放心的压低了声音,禀道:“殿下,岭南傅家来人了,这次来的是他们的宗长,镇南候傅睿。”
一扬眉,冀无双眸底精光湛然,道:“等的就是他!”转头,对上他的眼,沉着有力的吩咐道:“一切按原定计划行事。”
“那要把镇南候私自入京的消息上报给陛下吗?”贴身内侍问道。
俊逸的五官微凝,缓缓勾出一抹冷然的兴味,冀无双似漫不经心的说道,但话里藏着的那种杀意,如忽闪一露的刀刃寒光,几乎把周遭的空气都冻结住:“不用,你只需透个风声给七王,自会有人替我们报去给父皇,何需我们出面。剑不出鞘,也能伤人。”
慈安宫内,“太后,都快晌午了,怎还不见太子和太子妃来请安呢?”服侍她多年的嬷嬷踮起脚尖,左顾右盼张向殿外道:“几位娘娘都等不住,先回去了。”
莞诚太后眯着眼,斜靠在软榻上,任宫女捶捏着肩,了然的答道:“无双这孩子是故意的,呵呵。”
“故意?”
“还记得小四儿成亲那会,他媳妇头一遭来请安,被淑妃和慕容妃两个,一唱一合,弄的场面多尴尬,虽被哀家训斥了番,难保这回不复犯,昨个,他就派人来悄悄传了话,说会晚点过来。”
老嬷嬷如梦初醒,笑得是阖不拢嘴,道:“殿下想的甚是周道,这回太后您可以安心了。太子夫妻俩定能白头偕老,早日为您报喜添孙。”
一侧头,莞诚太后极目远眺那琉璃瓦飞檐上积着的皑皑白雪,不禁又眯了眼,清癯的脸上浮起浓浓笑意,叹道:“我武朝也该出一对真正的夫妻了,互敬互爱,相濡以沫,共携白首。”
“嫣儿,嫣儿。”楚宁急的在屋内转寻了两圈,一个箭步飞奔才出门槛,迎面撞上紧跟而来的楚非,忙抓住他道:“她不在屋里,你帮我去东院找找,我去西院。”
撇撇嘴,楚非小脸上露出几分不情愿的表情,一来因为她的关系曾惹的大哥和二姐不愉快,二则不清楚她的底细和来历,隐隐觉得那叫嫣儿的女子要是真离开了,对大哥对其他人或许会是件好事。
望着楚宁疾走而去的身影,他摇摇头,故作老成的仰天长叹一声:“情这一字,实在害人匪浅啊。”说完,慢悠悠的踩着积雪跟了上去。
放眼皆是一片寂寞的银白,惟有一抹突兀的黑影蹒跚行于回廊间,枯瘦的手扶着因年久而失了色的墙,强撑着歇歇停停,往不远的院门挪去。
“嫣儿。”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楚宁伸手按上她纤弱的肩头,柔声阻止道:“你要去哪?随我回屋吧。”
冷冷顶开他的手,朱嫣默不做声,咬着牙,似憋了股气,固执的继续前行。
“你这是做什么?怎这般不爱惜身子?”楚宁沉下脸,懊恼她的任性,心急不悦道。
额头冷汗涔涔,黑纱下苍白的嘴唇已被咬出斑斑血痕,闻言,她顿住脚步,脸色越发苍白,泛出可怖的青色,五指用力抠入墙缝,嘶声回道:“你既已不管我,还顾我生死作甚?”
眸光一寒,楚宁冷然沉静的看着她,半晌,大步流星的从她身边走过,猛的打开前方紧闭的院门,刹那间,风雪呼啸着,盘旋着,扑面而来,逼的她不由侧身贴向墙面,身躯轻颤不止。
“要走是吗?好,请便,你想去哪都可以,只要你能活着走出这院门,我楚宁发誓决不拦你,只当我三年前从没救过你这人。”
“大哥。”楚非轻唤一声,看了看抖的像瑟瑟枯叶的黑衣女子,不忍的别开眼,转看向眉梢上挑,薄唇紧抿的楚宁。
故意不看向那双泫然欲泣哀伤的眼眸,楚宁狠狠心道:“我只问你一句,朱嫣,你努力活下来是为了什么?”
噎蠕着唇,她一把扯下覆脸的面纱,泪眼迷蒙看着他,颗颗晶莹的泪珠滑过脸上那一道道蜿蜒丑陋的伤口,淌落于地,瞬间结成了冰,哽咽道:“为了报仇,为了……为了你。”
“你错了,嫣儿,”楚宁慢慢关上院门,深凝着她,低柔的嗓音里回旋激荡在风中:“令尊令堂让你来到这个世上,不是让你为了仇恨,为了别人而活,哪怕他们在九泉之下,也只希望看到你快乐,无悔的过每一天。不是让你忘却,而是让你更好的去记得父母的恩情,更好的保重自己。”
忽的,他顿住话音,视线跃过她望向一旁呆立着的楚非,舒展开眉,微微一笑,道:“小非,你也是。”
“好好的,干嘛扯上我。”楚非吐吐舌,朝他扮了个鬼脸,回敬道:“果然做了大夫就会变罗嗦,以前你的废话可没那么多,现在一箩一箩的,医完毛病还要医人心。”
见楚宁故做不悦朝这边走来,忙窜到朱嫣身后,摇着她的手臂道:“哎呀,你可得帮着我啊,大姐姐。”
“你,你在和我说话?”一抹泪,朱嫣双眼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撼神情,回头颤声问道:“你叫我大姐姐?”
楚非挠挠头,嘿嘿憨笑两声,随即噘起嘴,不解道:“怎么,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难不成,你想让我叫你嫂嫂,那可不行,你还没进门呢?”
“不,你是三年来除了楚大哥外,唯一和我说话,还叫我姐姐的。”乍闻嫂嫂二字,眉眼不由染上一抹羞色,眸光闪闪,她动容道,忽想起未覆面纱,神情一下转做慌乱,仓皇的四下张望去寻那早已不知何时被风卷吹走的面纱。
毫不避忌的自身后拥住她,感觉她蓦然一震,楚宁揉搓着她冰冷的手,柔柔道:“别找了,嫣儿。”
拜见了太后,用完午膳,紧接着又一同去拜会了各宫娘娘,最后从淑妃的宁馨宫出来,已近黄昏,却又得马不停蹄赶去大皇子的府邸,参加宴会,这些应酬倒不让沈思觉得疲惫烦心,最窝火的反倒是,她沉着脸,忍不住又使劲白了身边那个死皮赖脸硬和自己挤坐在一个轿子里的人一眼,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为何不乘马车?”早有防备的伸手推开他再次靠过来的身子,沈思咬牙切齿道。
旋即又挨靠了过去,冀无双报以一声低沉的嗤笑,在她耳旁呵气如兰:“路上结冰,马车易打滑。”
身子不知不觉已被他欺贴到了轿壁,沈思边伸手撩起轿帘,边回他一声冷笑道:“你唬谁呢,敢情轿夫就比装了蹄铁的马。”
只探身张了一眼,她就没了下文,极度吃惊的瞪着前头的轿夫轻松自如的抬着这顶轿子,几乎脚不沾地,真真能称的上是踏雪无痕。
懒懒的伸展长臂,将没缓过神的她捞回到轿中,冀无双一笑道:“这下你明白了吧,他们可不是普通一般的轿夫。”
岂止不是一般轿夫,只怕还不是寻常的大内侍卫,他究竟还有多少事多少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呢,神思飘渺间,柔夷被他盈盈握于手中,一怔,她正欲挣脱,只见他的目光定定凝着进慈安宫前被他套于手腕上的那串珊瑚珠,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道:“皇祖母很喜欢你那,思思。”
太后,沈思眼前浮现出那张端庄慈蔼的面容,回忆起她初见时注视着自己的眼神,错愕中带着一丝惊悸和落寞,就好似在很久以前就相识,如今又重遇到不想见的故人般,若不是随后见着她手腕上带的这串珠串,脸色才稍霁,有说有笑起来,与其说是喜欢自己,倒不妨说是喜欢心爱的孙儿所喜欢的人吧。
不出半柱香,便到了大皇子冀无莒的府邸,气派非凡的,令人咋舌,三皇子冀无函和四皇子冀无仲携王妃,连同尚未行冠礼的六皇子冀无冒俱已先到等候着了。
席间,坐于左下方的冀无仲和冀无冒因同为沈贵妃所出,算起来是沈思的表兄表弟,加之温文随和,而四王妃宋氏也显得温婉恭顺,不时向她投来友善的目光和微笑,简单寒暄之下,让沈思不由对他们产生几分亲切感。
反观坐在右下方的三皇子冀无函,听说乃慕容婕妤所出,从始至终淡漠的眼神,说不出的傲气冷然,除了他们刚落座那会开过口外,其余工夫都在自斟自饮,而三王妃柳氏则同样面无表情,偶尔才斜瞟他们一眼,仿佛全然置身事外,席中一切都与她无关。
而与他们并排坐于上方的主人冀无莒,着实让沈思有些意外,因为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出半分与其他兄弟相似的地方,圆滚滚的身子,粗短的四肢,一笑起来像足了尊弥勒佛,时不时穿插讲几个自认为好笑的笑话,没把旁人逗乐,自己反先笑的前伏后仰,他身边的大王妃许是见惯了的关系,不是镇定自若的掩嘴浅笑,就是插上一句帮忙圆场。
低头看了眼长案下,冀无双从轿子里就抓着自己不放的手,沈思无可奈何的笑了笑,斜睨向他,想看他几时才肯松开,却不由看愣住了。
他倾身聆听,全神贯注的神情和那少见的真实明朗笑容,相形之下,越发显出了其他人笑容的敷衍客套。
是伪装,还是真情流露,她能分的清么。
“对了,大哥,这还有一张空桌是为谁而留的?”冀无冒嗓音稚气未脱,问道。
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向冀无函下方的一条同样摆放了酒菜的长案,只听冀无莒哈哈一笑道:“这可要问你五哥了,是他特意吩咐摆的,要款待请来的贵客。”
一扭头好奇的问冀无双道:“对了,五弟,你请的客人怎还未到啊?”
“快到了。”也一扭头,冀无双看向沈思,嘴角绽出一缕笑来,那笑容不复适才的和煦,冷冷清清,有如结着冰碴,透着寒气,说不出的怪异。
沈思回盯着他,不知为何心一阵惊乱,面上极力保持泰然,没流露出一丁点异样不妥,忽听外间传来一声通禀:“结彩坊慕容坊主到。”
“啪”玉箸应声碰落于地,碎成数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