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王爷遇刺一案已交由三法司查办,隗尧等几位大人不日即会启程去往岭南。”
云帝慵懒的靠在椅背上,脸色比往日显得越加憔悴,尤其是颧骨和眉骨的部位,白的几乎泛起了一点黄,只两日,两颊就消瘦的厉害,嘴唇更是没有多少血色,还隐透着青紫。他闭目不语,静默良久方轻轻应了声:“好。”
片刻后,又补上道:“让隗尧带句话给傅中全,告诉他,手,别伸的太长了。”
报者和上位听者此时此刻心里俱是无比的亮堂,那一纸证词于那盘踞岭南数十年的地方豪族世家根本全然是张废纸,只是报者以为这查办不过是走走过场,于云帝却是想着能对他们有所敲打和警示。
对七王,他是既亲又惭愧的,而对朝中的几个世家大族,他是既恨又无奈的,如果上天能给他多些时日,那拟好就放在手边的谕旨也不会拖至今日还隐忍不发。
珠帘后,人影微花,沈贵妃伸手轻轻挽了挽发,接着郑重理了理松绿撒花软烟罗裙和外罩的白色梅花蝉翼纱。触手轻软,质地细腻,展开有如一片云雾般的软烟罗,据说制造工艺已失传多年,但最为可贵的是云帝将这宫内唯一珍藏的一匹送给她裁作衣裳,思及此,她不禁浅浅一笑,甜入心间。
转身接过药盏,正欲掀帘走出,忽听云帝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沉沉响起:“朕让你查的事进展如何?”
略一犹豫,她将迈出的半只脚收了回来,挥手摒退随行的宫女,即而屏息凝神听那人回道:“都查清了,沈思,诞于成武三年春月寅时,从母姓,其母沈艾银为泸州沈家的二小姐,同时也是沈家的主事人,她排行居中,上有一位兄长名叫楚宁,下有一位幼弟唤楚非。”
心一惊,贝齿轻咬朱唇,沈贵妃垂下螓首,注视着碧玉盏里漾着的漆黑黏稠的药汁,眼中不由的闪过复杂的神色,他在查小思,为什么,不是已经查证了她的无辜和清白么。
“楚?”云帝一声冷冷的,拖了长音的询问,让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依照自己多年与他的相处,对他脾性极为深知,他的这种语调和口气不是对什么起了兴趣,就是触了他的逆鳞,让他萌动了杀机。无论哪一种,都是她不愿看到的。
勉定心神,继续听那人禀道:“其父名楚然,乃楚老丞相的二公子,同为沈家执事,经管。”
云帝一震,霍的睁开眼,精芒一现,沉声打断道:“楚丞相的二公子,那这沈思?”
“正是老丞相嫡亲的小孙女。”
答者的一声老丞相甚是恭敬,想那楚言三朝元老,历任御史、右都御史、吏部尚书、丞相正一品兼太傅衔,为官数十载清廉自守,颇具功绩,深得帝之信任,虽已在三年前告老还乡,但满朝文武,一干大小官员皆是他的门生故旧,同窗友朋,即便是那些地方上的官员,随便扯出哪个,都多多少少与他沾连上几分干系。
唇角自嘲的上扬,云帝坐直身子,单手支颐,悠然闲适道:“朕果然是老了,竟将老丞相给忘了。”
言罢,他另一手五指轻敲案面,双眸闪动着兴味,也无怪乎自己会记不起,楚言为人低调,不喜张扬,膝下只有两子,皆不曾入朝为官,娶的妻子不是平民之女,就是商贾之后,连皇廷盛宴的喜庆场合也鲜少有见他们出席。
不由想起若干年前曾在七哥的府邸中见过那二公子楚然一面,虽时隔多年,脑海中却依稀还能勾勒出他的风貌,俊逸不俗,能言善辩,谈笑间的自信洒脱和酣畅淋漓令人心折,绝对称的上是人中龙凤,想不到那沈思竟是他的女儿。
湛然的黑眸深邃睿智,有如冷凝的潭水,不见一丝波纹,唇边浮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云帝沉吟后问道:“朕记得丞相在京中有处老宅子,怎他的孙女会住进昊王府?”
“七王爷待沈小姐胜似亲生一般,十分疼爱,故而接进府中暂住。”
原来如此,七哥,再加上楚老丞相,足够了,拧在一起足以与几大世家均衡朝堂势力,沈思,沈思,朕终于找到了。
云帝想着,不禁浅笑,忽一阵难忍的疼痛袭上心头,一股咸腥味顿时从喉咙溢出,忙掩嘴咳了咳,摊开手,只见玉白的掌心沾染上了点点红梅,怵目惊心。
这时,风起帘动,帘后梅影全无,好像先前她的出现只是一场幻梦,惟有那隐隐的药香飘散在空气中,淡淡的,与殿外早开的白梅冷香夹揉着,萦萦绕绕出一殿的清气。
疼,俨如裂帛般的钝痛不是来自胸口,而是来自心头,一直紧闭的齿间终忍不住微启,流泻出几声细细嘶哑的呻吟。
冀青昊簇着眉,眼皮眨了又眨,勉强撑开一条细缝,模糊晃动的视线中,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只感觉想要遗忘却难以忘却的影子瞬间又回到面前,她含笑的面容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艰难的扯起嘴角,干涩的喉咙动了动,吐出沙哑的嗓音:“小,小银。”
紧紧握住他微微抬起的手,沈思喜不自禁的唤道:“叔叔,叔叔。”见他蠕动着唇,像是在呢喃梦呓,遂扭头问同样一脸激动和惊喜的韩煦道:“韩大哥,叔叔他在说什么?”
“呃……”韩煦无语,滞住的话音乍然梗在喉间,转看向冀青昊憔悴消瘦的面容,心中百味杂陈,静默着叹了口气,望向她的目光复杂难懂,摇摇头,轻答道:“我也不知。”
沈思的困惑在余光瞥见他完全睁开眼刹那被尽数压回到了肚子里,长长的睫毛上激动的泪花颤闪:“太好了,叔叔,你总算醒了。”
冀青昊楞楞的注视着她半晌,久违的温暖和难以言喻的失望同时涌上心头,透过沉郁的目光毫无掩饰的传递了出来。
一旁碧纱窗下,正背靠背打着盹的小八和大牛闻声,齐齐从椅子上跌落了下来,“哎哎呀!”小八呼叫连连,伸手正想扶着椅子起身,就被大牛手快的将人一把捞起,带到了榻前。
揉了揉惺忪的红眼,又用手背一抹残存在嘴角的梦涎,小八跪在榻沿惊喜道:“啊,王爷,您可算是醒了。”随即仰头对沈思道:“小姐,王爷已经醒了,你就去歇着吧,你都好几天没合过眼了,这有我和大牛呢。”
“没事,”沈思摇摇头,柔柔一笑,用手掩着打了个哈欠。
挣扎着,在众人小心的搀扶下,冀青昊坐起斜靠在云锦汴绣褥枕上,边喝着沈思喂送的汤药,边听着韩煦讲述大致经过,深邃的眸光定在镶绣了银丝松梅纹的紫纱幔帐一角,若有所思,对他的话好似全未入耳,忽抬眸望向他,异常认真道:“她可曾来过?”
话音再次滞住,韩煦对上他的眼神,迅疾明白过来他问的是谁,一转头睇见沈思满脸的困惑和好奇探询的目光,为难的剑眉敛聚,想起自己对那人做的承诺,狠狠心回道:“不曾来过。”
“原来……咳咳,真的只是一场梦,只是我的幻觉。”冀青昊嘴角勾起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自嘲道,眼底染上了几分从所未见深刻的哀伤和落寞。
只一瞬,神情便恢复了平静,满含着愧疚和自责,沉重道:“对不起,小思,叔叔这次连累到你了。”
“叔叔,别这么说,”沈思一笑,眼眶泛起湿意,琅琅真诚道:“在很久以前,我就把您当成了我的家人,您能平安无事让我无比感激上苍,保有了在这世间除了我爹娘外最疼爱我的人。叔叔,您要快点好起来啊。”
“傻丫头。”冀青昊一暖,鼻子微酸,眼底隐约有光华流转,暗叹道,楚然,小银,你们生了个好女儿啊。心念一转沉声唤道:“韩煦!”
“属下在,王爷。”韩煦肃容抱拳道。
冀青昊凝望着沈思,一字一顿清晰道:“从今往后,小思也是这王府的主人,你待她就要像待我般,除我之外,你须得听命于她。忠诚不二,保护她,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叔……叔。”始料未及,沈思愣住了,喃喃唤道。
韩煦看了她一眼,平静清朗的面容浮起坚定之色,毫不犹豫道:“属下以性命盟誓,终身追随王爷和小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话音刚落,大牛就分外郑重的接道:“大牛也要起誓,要一辈子跟着师父,”抓抓头,想了想道:“还有小八师姑,有好的先给你们吃,还有,还有不让坏人欺负你们,大牛会保护你们。”
“哈哈哈哈!”众人一愣,皆放声大笑开来,虽是在笑,可每个人的脸上都流淌着难言的感动。
一个时辰后,结彩坊外停下一辆疾行的马车,皓腕微抬,莲足轻踏,沈思步下马车,一阵风过,撩起她的发,现出一张素色的脸庞,温软的笑着,广袖长裾飞起,在夕阳余晖映照下,宛若天边最绚烂的一抹流霞。
入到屋内,打开她随行带来的匣子,看清里面的东西,封成顿时瞪大了眼,吃惊道:“千机草!”
慕容翼伸手拈起一根,温润清透的目光平和,静静的望向她,见她面上有些窘迫的泛起红晕,好似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唇畔不禁露出一丝细微的笑痕。
“希望还能赶得及你们的染织,本想”沈思尴尬的咬了咬唇,垂下眼帘,深吸口气,再次抬起,对上他的眼,道:“本想早些送来,可是中途发生点意外,所以耽搁了。”
慕容翼扬眉,扩大笑痕,将手中的那根千机草重放回到匣内,道:“谢谢了,沈小姐。”半转头对封成道:“去放好吧。”
“好。”封成应了声,盖上匣子,转身欲走,忽的停住脚步,不放心的叮嘱道:“公子,记得喝药啊。”
沈思一侧头,这才发觉在他身后的桌案上摆着个青花药碗,尚冒着热气,心一紧,打量着他,眼角眉梢间漾出的尽是毫不掩饰的担心,道:“慕容先生,你病了?”
慕容翼摇摇头,但在她浓浓关切的眼神注视下,终还是点了点头,随即淡色的薄唇自嘲的一弯,笑的有些尴尬,原本略显苍白的脸庞微泛血色,衬着飞扬的眉眼,散发出温和却耀眼的神采,有如柔软明透的丝帛,轻轻拂过她的眼帘。
一怔,沈思亦抿唇同笑起来,可眸光却是一黯,走过去,端起药碗到他面前,道:“药快凉了,喝药吧,先生。”
闻到呛鼻的味道,他孩子气的皱了皱眉头,委婉推拒道:“你先放着,我待会再喝。”
沈思也不多言,歪着头,水亮的眼眸定定的看着他,见他不动,便瞥了一眼手里捧着的药碗,接着朝他努努嘴,示意他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