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大校门外商业街的拐角处有一间猫咪主题的咖啡厅。
池鱼穿着一身棕咖拼色的工作服,正低头给客人点单。这件猫咖是以前帮过她的一个学姐家里开的,她大一到大三时一直有在这里做兼职,现在实习了也会挑着轮休的几天来店里帮忙。
靠门口些的猫爬架上一只舔着爪子的金渐层突然浑身毛发炸起,在有学生进来的瞬间从自动开合的玻璃门飞速窜了出去。
“元宝!”池鱼焦急地叫了一声,她跟旁边的店长招呼了一声,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店里的猫大多时都很温顺,一般不会这样没有理由地乱跑乱窜。池鱼看到元宝小小的橘色身影横穿过车辆疾行的马路时,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上。
马路的另一头,一个穿着黑色卫衣戴着棒球帽的男生弯下腰,轻易抓住了乱跑的元宝。
他将元宝抱在怀里,站起身,往下扯了扯棒球帽的帽沿,让人远远地看不清他的模样。
路口的红绿灯由红跳绿,池鱼看到对面那个身影有些熟悉的男生朝她走了过来。
“元宝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记仇,我只是刚才路过橱窗的时候朝它竖了下中指,它就一路追到马路对面。”男生一只手抚摸般扣按住元宝的脖子,他带着几分笑的声音很青稚,像是隔壁七中的高中生。
池鱼刚想伸手去抱元宝的手蓦地顿了下,她以为自己又犯臆症,出现了幻觉。
她猛得抬头,直直对上那双曾经饱含孺慕依恋的眼睛,池鱼滑到嘴边正要道谢的话变成了激动惊疑的问句:“程絮?”
程絮轻嗯了一声,他掩下眼中疲惫的郁戾,笑着叫了声:“姐姐。”
回过神的池鱼变了脸色,她对着程絮抬手就是一耳光:“你还知道回来!”
程絮被扇得侧了侧脸,路过的人都吓了一跳,避得远远地围观着,程絮却只眉眼低顺一言不发地承着池鱼的怒火。
池鱼上手揪住程絮的耳朵往店里拽,厉声喝斥:“长本事了!敢一声不吭失踪两年,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姐姐吗?”
程絮如今比池鱼高了一整个头,现在却躬着腰任池鱼教训小孩儿般撕耳朵。
他讨饶地说:“姐姐,疼……”
来店里的学生大多都认识池鱼,有个男生看热闹般笑问了句:“池学姐,这是?”
池鱼在店里四年可一直都是温柔可爱亲和力极强的暖心姐姐模样,常来店里的学生几乎从未见过她发这么大脾气。
池鱼把程絮摁坐在吧台旁的座位上,然后将闹腾的元宝关进了笼子。
她像是怕极了程絮一转眼又不见了,紧紧守着程絮,冷声回道:“这我那不成器的大一就缀学闹失踪的弟弟。”
“学姐家里还有个弟弟啊,都没怎么听你提起过。”那男生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了程絮身上,像是在打量什么不良少年。
两人视线相交了一瞬,程絮阴翳的眼神像是吐信的毒蛇散发着攻击的危险讯号,那男生被盯得不寒而颤,悻悻地低下头,想用面前的笔电屏幕挡隔住程絮的视线。
池鱼见方才还谈笑的男生突然变了脸色,她侧身挡在了程絮跟前,警告地盯着自家暗戳戳吓人的坏小孩,训斥道:“你安分点,别扰了店里生意,乖乖坐这儿等我下班。”
吧台里侧的另一名女生朝程絮递了杯蓝山咖啡过来:“小弟弟,要加奶吗?”
“清咖就好,谢谢。”程絮伸手客气地接过咖啡道谢,他乖顺礼貌的样子相当讨人喜欢。
池鱼目光却落在了程絮手上指骨间的於紫处,她皱紧眉:“又和人打架了是吗?”
程絮下意识缩了缩手藏掩在衣袖里,他脸上扯出笑容,解释着:“没有,刚刚元宝挠的。”
池鱼看着程絮睁着眼睛说瞎话,沉默了一瞬,没有追问,只是从衣兜里翻出几片玉桂狗图案的创可贴。
程絮明显怔了一下,他脸上遮掩的答容真切了几分,眼睛亮了亮:“姐姐现在还是随身带着创可贴啊。”
池鱼掩过眼中的复杂,她强行拉过程絮缩藏在衣袖里的手,将创可贴轻柔地贴在伤口处。
她鼻子有些发酸地吸了吸气,突然猛得将程絮衣袖往上捋了捋——池鱼看到程絮纤白的胳膊上尽是皮鞭鞭打后留下的於痕,手肘处还有两道棍棒重击落下的青紫印。
吧台里侧的女生离得近,她看到程絮身上明显被虐待殴打的痕迹惊叫了一声:“天呐!你经历了什么,需要帮你报警吗?!”
“不用。”程絮神色异变,冷淡地回绝。
他想抽回手,滚烫的眼泪却滴在了他的手臂上,湿咸的泪水浸进伤痕,将麻木沉疴的伤痛唤醒。
程絮方才的冷漠冰寒一闪而没,他瞬间敛下所有情绪,目光干净地对上池鱼湿红的眼睛,轻声说:“姐姐,我好疼。”
池鱼心脏颤了颤,她不顾周围人聚集交错的目光,将程絮紧紧抱在怀里。
池鱼哑声说:“小絮,对不起,我那个时候……没有说不要你了的意思。”
世界寂静,程絮听到了池鱼的心跳声,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一只在橱窗边睡了许久的布偶猫突然跳到吧台上,它低头在程絮身上嗅了嗅,然后安抚讨好的去蹭池鱼搂着程絮的手。
点单台旁的店长小姐姐将纸巾递给池鱼,神色凝重地说:“小鱼,下午的班我叫顾婷过来顶一下,你和你弟弟先回家吧……有什么事,还是建议报一下警。”
“我没事的,姐姐你先去忙吧。”程絮从池鱼怀抱中脱离开,将袖子拉下来遮住衣臂上狰狞的於伤。
身后吧台上的布偶猫窜到程絮腿上打了个滚,朝池鱼卖着萌,程絮把布偶滚乱的毛发捋顺,笑着说:“你看,公主在跟你撒娇呢,它在叫你别不开心了。”
池鱼不知道是该拉着程絮的手立刻回家还是先让自己冷静一下。
程絮的面容被她眼眶中的泪水模糊,池鱼生出一种不真切的感觉来,她缓了缓神,不放心地说:“那你乖一点,坐这儿别乱跑。”
“我不乱跑。”程絮乖顺地应着,他抬手帮池鱼轻轻擦去眼泪,指腹上的薄茧磨得池鱼下意识闭紧了眼。
衣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程絮看了眼来电备注,神色微变,起身就要走。
“你去哪儿?”池鱼一把拉住了程絮的手,她指尖冰凉,微不可觉地发着抖。
池鱼在程絮面前摆出训斥的强势架子,但她脸上未干的泪渍还是让人瞧出几分脆弱慌张来。
“我出去接个电话。”被拽住的程絮身子微僵地解释道。
手机里的震动颤得程絮心焦,但他不敢掐掉石泽毅的电话,也不敢在池鱼面前接。
他早上陪石泽毅将宗寰押回宗家后,石泽毅突然让他来大学城这边的地下赌场处理昨晚寻衅滋事的几个新面孔。往日这些琐碎事情轮不着他做,程絮知道石泽毅有几分敲打他的意思。
他不想给池鱼带来麻烦,也害怕让她知道他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恶事。
程絮目光低敛着,呼吸微窒,他只希望……他那些恶臭流脓的伤疤能永远掩在玉桂狗的创口贴下。
短暂地僵持后,池鱼还是松开了手,她看着程絮向咖啡店外走的背影,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了按下吧台的门禁急锁开关将人强行留困住的冲动。
池鱼强压下一切情绪,面色平静地走进了洗手间,直到凉水泼到脸上的那一刻,她急速跳动的心脏才稍微冷静下来。
胸襟里坠着的桃木锦鲤因为俯身的原因露了出来,吊坠被水打湿,池鱼看着镜子,将它攥握在手心。
一瞬间无数回忆掠过脑海,池鱼目光闪烁,将手心掐得生疼。
视线模糊又清晰,最后镜中凝聚出的是一双目光坚定的深棕色眼睛。
“小絮……”池鱼喃喃地念着程絮的名字,像是想将心脏因曾经的分离而割裂出的缺口填平。
她知道自己又有犯病的征兆,但是根本无法遏制脑海中的回想。
身周的世界恍惚,镜中面色苍白到血色尽失的人影嘴唇翕张,像是在说些什么,池鱼捂着顿痛的头,她此刻除了自己的心跳外什么也听不见。
心脏一阵接一阵绞痛,她慌乱地翻找着包里的白色药片,包在纸巾里的药片散在洗盥台上,连带着从包里掉出的还有一个黑色u盘。
池鱼眼前出现重影和幻像,她胡乱抓住台面上的药片吞下,陷些将u盘混着药片一起干咽进喉中。
池鱼一阵反胃地干咽后扶着洗盥台大口大口喘气,她原本精致元气的眼妆有些花了,纤长的眼睫末端还坠着两滴晕开了眼睫膏的灰浊泪珠。
憔悴而狼狈。
幻听和幻视的症状从程絮缀学失踪后就愈发严重,她在齐蹊眼下做事,为了不暴露自己情绪的异常,她总是吞服大量的精神抑制药物。
但医者难自医,池鱼知道程絮是她永远的心病。
等情绪近乎失控的的悸然缓过去,池鱼深吸一口气,拿出化妆包开始补妆,只是她描眼线的时候手一次又一次地发抖。
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池鱼脸上妆容精致,除了过于病白的面色将日常的妆容衬得格外浓艳外,瞧不出任何异常。
差不多到中午放学时间了,店里变忙了些,陆陆续续有客人进来,有不少还是被坐在窗边抱着布偶猫的程絮吸引进来的。
接完电话回来的程絮没看到池鱼,便安安静静地坐到了角落的位置。
程絮的脸长得极为出挑,远远看上去身上又好像自带一种沉淀住的忧郁气质,他怀里抱着猫时有那种很容易让人母爱泛滥的特殊吸引力。
甚至有几个女生大着胆子上去搭讪,问他要联系方式,问他可不可以合照。
他明明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却像一株花枝招展的桃花树。
点单台旁的店长捂嘴偷笑,趁着换打单机标签纸的短暂间隙,她和旁边磨咖啡磨到手都快断了的女生调侃了几句:“让池鱼叫这小弟弟以后多来店里坐坐,我给他一张终身咖啡免单的vip卡。”
池鱼走到吧台的时候,刚好听到程絮礼貌地拒绝了两个求要联系方式的女生。
程絮声音疏远客气:“不好意思,我有喜欢的人了。”
视线捕捉到池鱼出现时,程絮身上的低沉忧郁瞬间褪去,他朝着池鱼露出一个笑容,朝气明朗到晃人眼睛。
“不是,你这变脸速度要不要这么快啊。”那两个女生顺着程絮的目光望了过去,她们打趣地说,“原来是败倒在了池鱼学姐的石榴裙下,那小弟弟你得加油啊,你竞争对手超级多的哦。”
程絮敛了敛目光,掩下听到这句话后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
店里已经排起了长龙,人群遮掩了程絮大半的身影,池鱼看到吧台里的两人忙得飞起,她没能顾得上程絮,几秒便切进了工作状态。
又或许是她有意不敢和程絮对视,她在心中害怕,害怕刚收拾好的情绪瞬间决堤。
被忽视冷落的程絮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玉桂狗创口贴,他指节扣住突然挣扎的公主的后颈,将它紧紧圈在怀里。
公主像是敏锐地察觉到程絮情绪的低落和失常,它犹豫了一下,僵硬讨好地用头轻轻蹭着程絮的胳膊。
胃有些疼,他从前天晚上就没再摄入食物,到现在为止只喝了方才那杯咖啡,程絮头伏抵在咖啡桌上,神色难得露出几分虚弱来。
可他的虚弱并没能搏得池鱼的关注,开了静音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程絮瞥了一眼,面色愈加难看。
因为方才程絮的多次拒绝,那些远远关注他的女生也没敢再上前。
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掩藏的狼狈,他就像是一株被遗忘忽视在角落里暗自凋枯的小草。
胃里反刍着酸水,像是连同前夜里那股腥浊的奶臭味也反涌了上来,程絮眉头紧拧,冰冷的手因为克制情绪而不自觉收紧。
被弄痛的公主发出尖锐的喵叫,它爪子扑挠上程絮的手,拼命挣扎着。
这声响引得不少人侧目,池鱼这才注意到程絮有些异样,但她跟前抱着公文包的男人似乎很赶时间,一直催促着她点单,池鱼完全走不开身。
人流又多了起来,一个扎着飒气高马尾的女生抱着课本急急地跑进了店,她喊了声:“店长,池姐。”
“顾婷来了,小鱼你先去看看你弟弟吧。”刚做好一杯美式清咖的店长拍拍池鱼的肩膀,示意她提前下班。
排着队的客人还在催促,顾婷放下包和课本,将棕咖拼色的店员围裙往身上一套,动作迅速地进吧台接了池鱼的位置。
离开吧台的池鱼心绪空落而酸涩地怔了一会儿,她缓了缓神才去找程絮。
但池鱼却只被突然跳窜出来的公主扑了个满怀,而先前程絮坐的位置已经被新来的客人占了。
池鱼心脏微微一窒。
追到店门外的池鱼依旧没看到程絮,她突然无比后悔起先前一念之差的逃避。
这座城市太大了,与挂念的人擦肩而过后,也许就再也找寻不到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