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佩韬又看了看周围,把文件塞进减虞怀里:“梁思宜,育才高二18班的学生,昨天家长连夜在门口拉横幅摆花圈烧香,说孩子早就念叨着什么要死,认定了是校园霸凌,非要找学校把监控给他们。”
减虞没急着看文件,指尖摩挲,烟瘾犯了,呼吸有些急促:“不是死在地铁上么,也能扯到霸凌?这么快就撤走,给了多少钱?”
“根本不是霸凌,但家长闹得太大,怕压不住,就给钱了事了。”覃佩韬也说不清楚,“小五十万吧。”
“呵。”
“你别这么嫌弃啊。”覃佩韬颇为惋惜,“那叫梁思宜的女孩成绩不错,年级前十,这么个优秀的独苗没了,家长不能接受也是正常的。”
减虞:“老子最讨厌的就是正常。”
覃佩韬语塞。
面前这位长着明星脸的年轻男作家以神经质风格出名,跟他打交道说话都得留三分,省得他突然焦虑躁郁五毒爆发,要拉所有人给他陪葬。
长这个水平,随便开直播扭扭屁股卖笑就能挣钱,偏偏满脑子杀人放火……
当然,是故事性的杀人放火,覃佩韬偷偷查过,减虞没有案底,心理这么阴暗纯粹是天生变态。
即使覃佩韬不认同减虞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此刻也不便怼,便接着说:“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同事,林展,记得吗?当时梁思宜就是找的她,因为她没有及时上报,已经被停职调查了!不过,我很担心她的精神状态,我们中队长找她谈过话,说她快疯了!1427条人命啊……”
“考虑过是恐怖袭击吗?”减虞问,“听你这么一说,梁思宜也够神神叨叨的,我倒挺喜欢……”
他耸耸肩,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
“高中生,最容易被洗脑,三两句就能被选中心甘情愿给人卖命,搞自杀式袭击,又不甘心死得不够轰轰烈烈万古流芳,就扔了这么个烟雾弹给警察。”
他越说越起劲:“挺聪明一小姑娘,完成了任务,又给警方留下了线索,接下来就是正邪势力的角逐了,挺好的素材。”
覃佩韬:“要真是这样,她提前十天找警察,恐怖分子会不知道?那还不早就灭了她的口,另选他人?这五十多万也不是白花的!梁思宜的所有通话记录、社交账号都拿到了,专案组有专人在调查。”
减虞懒洋洋地翘起二郎腿:“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么,我要有恐怖分子的逻辑,还天天被编辑提着菜刀上门按门铃?”
他掂量了下文件。
“没有地铁监控录像吗?搞一份过来,最好是高清无.码的,价你随便开。”
“问题就在这!”覃佩韬一脸你终于说到重点了,“没有录像!”
“黑匣子?没有吗?司机没有呼救?”
新闻详细写了地铁的进出站时间,隆基广场、育才中学、万兴医院,三站连在一起。
隆基广场有全市生意最红火的酒吧街,事发正值早高峰,不少痴男怨女浑身酒气打着哈切上车,到育才下下了很多学生,中间要经过一片人工湖隧道,而事故就发生在下一站,万兴医院站。
一站,从育才中学开始,到万兴医院,短短几分钟的距离。
这趟死亡号列车载着1427个人,在夜幕中开进了幽深的隧道,也驶向了生命的终点,一切就像一个精妙的表盘,刻下写好的度数。
覃佩韬:“不光是监控一片黑,什么都没有,地铁失联了2个多小时里,莫名其妙消失,又莫名其妙出现,当然,一出现就被发现在隧道里侧翻了!要说在地底下出事,乘客的手机信号屏蔽也还能理解,可怪就怪在调控中心什么消息都没收到!”
他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大通,口干舌燥,睁大眼睛吞口水。
“他们上车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更没有人联系上他们,一般公司不是要打卡么?见人迟迟不来,发消息也不回,都以为睡过头了,毕竟谁能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同时在地铁上失踪?”
“也就说,这段时间车上发生了什么,没有第1428个人知道。”减虞用文件袋的绳索在食指上缠了几圈,若有所思。
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了。
“尸检结束了吗?法医怎么说?都是怎么死的?”
他摸着文件,忽然觉得自己正抱着另一种形式的黑匣子,毕竟覃佩韬透露说这篇‘作文’里详细描写了地铁上的情况。
并且,是提前十天写了下来。
死亡预告。
“那么多人,全省的法医都调过来了,还在统计,不过我没法及时拿给你,队里跟专案组开会我还不够资格参加,这还是我偷偷拍下来复印的。这场事故牵连巨广,已经有不少人被停职调查。相关的消息早就被封锁了,没有人知道!但我不觉得封口能解决,大概会跟某大学碎尸案一样,成为月经悬案吧。”
覃佩韬一口拿铁都没喝,整个人上身前倾,恨不得贴着减虞的脸让他重视点。
减虞冷脸抹了抹面颊上的泡沫星子。
他从兴致勃勃转变成一副随心所欲的模样,覃佩韬想不通原因,看得焦急上火,又想到以往蹭了减虞不少好处,有点难为情的挠头。
“这后边一定有一个巨大的阴谋!减虞,我平时卖你的那些消息不痛不痒,我知道你都懒得联系我了,但今天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这一次我也不收你钱,你去找找梁思宜家人,她老师,还有林展,我知道你会调查案子,你必须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钱什么的我不在乎,你尽管写成书,只要能真相大白!”
作家的共情能力往往很强,减虞的特点就在于,他的情绪不会被大众牵着走,永远做旁观者,怜悯和感同身受对他来说是毒药,上瘾,宁愿不碰。
快乐是别人的,他懒得插一脚,整日缩在屋子里用烟酒麻痹自己的神经,以至于覃佩韬越激动,他越冷静,唯有冷静才是他真正的朋友,它会赞助他写出别出心裁的作品,让他在这个庸俗至极的世界里保有一丝清明。
减虞不甚在意地瞥他,忽然一笑,问:“说了这么多,还不直接说你喜欢林展,要帮她赎罪罢了。”
覃佩韬被挑明心事,慷慨激昂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非哭非笑,难看的不行,他屁股抬起来,好像要辩解什么,又泄力坐回去。
减虞冷静地掐灭了覃佩韬的希望:“这种事就算再改编再隐喻,都不可能出版,除非我不想干这行了,我们这些臭笔杆子,说白了也是混口饭吃,无利不起早,没有利益的事,我——”
没等他说完,覃佩韬急忙打断:“那你就弄清楚后告诉我!减虞,我不信你不感兴趣,你,你可以去见见林展,你见了肯定会感兴趣的,相信我!”
他整个人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正如他所说,事故发生后他身心俱疲,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这两个晚上我脑子都是绷着的,根本睡不好。如果真相不被公布,我,我和林展可能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他咧咧嘴,耸肩丧气地说道,“你也知道,我这级别也就只能送送文件,打打电话,破案?专案组的人看都不看我一眼。”
来自一个单相思苦命人的执着请求,局面在冷寂的沉默里僵持。
良久,就在覃佩韬不抱希望,准备把桌上的文件拿走离开时,减虞按住文件,将满杯美式倒进卡布奇诺里,一饮而尽,拍拍屁股起身。
“行,知道了。”见覃佩韬的眼睛重燃光亮,减虞紧着泼一盆凉水,“我手上还有别的稿子,别把我当私家全职侦探,更没任何义务给你交差,你也别催,死前给你回话,等着吧。”
“韬子,找个喜欢的工作不容易,别丢了饭碗。”
这话说给覃佩韬听,也说给自己听,减虞离开咖啡店,打车去隆基广场。
地铁7号线全线封停,预计至少三个月内都要绕开事故发生点了,减虞坐在出租车后座,正红灯,他扭头看着那灰白的隔离墙,将文件随手往旁边一扔,欣赏起了这座黄昏中的城市。
隔离墙将地铁入口围得一只麻雀都飞不进去,外边停放着许多外卖小哥的电动车,他们匆匆放下菊花、奶茶就离开,一个走了,另一个又来。
悼念似乎是有组织的,近一半花束上的寄语卡片都是橙黄色的五瓣花形。
一名身穿牛仔衣的中年男人正在拉小提琴,曲声哀怨悲戚,他的面前有一部投影仪,在黄昏背景的墙上投出了羽翅凋零的白鹤,它们眷恋盘旋、却不得不飞向苍穹。
绿灯亮,车子启动,减虞冷漠移开眼神。
忙碌,繁华,矫情,小资,是A市的名片,它在发展中滋养了无数踌躇满志、多情自恋的年轻人,胖的人越来越多,瘦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的脸如花店老板潦草的寄语般千篇一律。
摩天大楼反光玻璃幕墙后的工位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谁是特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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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如银钩。
减虞的双腿伸直,搭在酒店浴缸平台上,脚尖拨弄着冷热花洒开关,水珠灌入他身体所有的孔洞,包围,摸索,就像人的手。
他叼着电子烟,闭眼睛吐出一口烟圈,高昂下巴,水珠从鬓角滚落。
深呼吸,这个夜晚是甜的。
兴致到了,减虞随手抄起一旁的手机,花三分钟给那本怀了八个月还没长脑袋的簧稿想了个人设。
娘1和油腻猛0吧,纤弱排骨精把爱哭唧唧的公狗压在身下律动,这种博人眼球的怪味性癖大家爱看。
他在手机上速写了个1000字大纲,发给厉宁聪交差,卸载,关机。
舒坦,沉入水中。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憋气到快要窒息死了,减虞才哗啦啦冒出来,随便甩甩水,扯过浴巾围在腰上,赤脚走出浴室,水脚印湮入柔软的地毯,顷刻化为深灰色。
圆形大床上趴着头健壮的体育生小1,一块布都没盖,屁股浑圆,古铜肤色,后背就那么敞着,简直是块能把人碾碎的千斤顶。
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尽兴,这狗东西干完倒头就睡,睡得酣畅淋漓,长臂长腿跟只大猩猩似的,力大无穷,姿势又跟纪录片里濒死的羚羊一个样——
总之都不是人。
充满兽性的野蛮美,还有青涩感,让减虞冷着脸把他带回酒店。
呼噜打得跟超跑马达一样吵得额头嗡嗡疼,减虞扶了一下腰,有一块被掐破了,热水泡过后才反应过来麻麻的针扎刺痛,他不爽地嘶了一声,抬腿给青春的猩猩羚羊来了一脚。
呼噜声乍停,复又轰隆隆地拉长。
衣服散落在地上,减虞一手夹烟,弯腰掏出钱包,把所有的票子都抽出来,807块,塞进床上那头郁郁葱葱黑森林猩猩羚羊的牛仔裤。
不记名付费,叫什么跟他没多大关系。
铂金会员套房的落地窗框出一块靛蓝的天幕,适合做沉思的背景板,减虞站在桌边,借着江景房的料峭月光打开文件袋。
银白色的月光舔舐着奶白色的肩头,水渍晶亮,仿佛星星落下来了,他摘下星星抹在牛皮纸袋上,随手扔到羚羊头上罩着,霎时呼声有了归宿,细细的绳索被鼻息吹得三起三落,黏在小1薄薄的下唇。
“日,轨,列,车。”
他读出了标题,很普通,前后十几页就一万多字,这样的篇幅只够他塞一个充满基情的意识流桥段。
作文字迹娟秀工整,即使写到最后一个字也没有变得潦草,高中生有这样的耐心,这样的闲情?除非不是写的,而是誊抄。
手机已经关机了,懒得再开,他边拆包装边心中记下一笔,打算看完再上网查查看。
这时,小1的呼声刚好间歇。
空气中突然传来很轻微的‘叮’的一声。
这声动静不太常见,跟微波炉清亮干脆的‘叮’,或者圣诞节铃铛的‘叮’不一样,非要类比的话,就像玩解密游戏时,将puzzle的密码转到了正确的方向,此时机械结构吻合,优美地一‘叮’,那种力度反馈带给人的舒适感甚至不比**差。
减虞不喜欢没有答案的谜语。
他走到床边关了小1的手机,然后在偌大的套房之中穿梭,趴在地上开关地灯,听它们的声响。
一番查找没有头绪。
弹了下耳朵,耳鸣吧。
他将沙发椅踢到角落靠墙,爬上去跪着,粉色膝盖拱开浴巾,松松垮垮要掉不掉,干脆把浴巾摘掉垫在了胸前,整个人也以近乎趴着的姿势抱住沙发椅后背。
浑身未着寸缕的男性**镶着银边,静美仿若中世纪油画中刚出生便扑在池塘边布施的圣子。
一轮明月静静注视着这名美丽的人类。
在她温柔的视线中,圣子悄然打开了手中的潘多拉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