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克利普斯在白色的病房中惊醒。他猛地坐起身,被那些怪物吞食血肉的剧痛仿佛仍然残留在身体上,他伸手抓向肩膀,手指触碰到的是触感粗糙的绷带,紧接着,剧烈的痛感袭来,他没忍住呻吟了一声。
“…爸爸!你醒了!”趴在床边的红头发男孩也醒了过来,急急地抓住了他的手,“不要抓伤口!……我、我去叫护士姐姐!!”
他匆匆跑了出去,徒留克利普斯一个人坐在床上喘着气,头痛欲裂。他像是经历了一场恐怖的噩梦,只是完全不记得自己梦见什么了。
“莱艮芬德先生。”推门进来的护士看到他醒来,松了口气,“您终于醒了,您已经昏迷三天了。”她推着推车,上前对克利普斯进行一些例行检查,“请别担心,您的学生们都是轻伤。”
“什么?”克利普斯的状态仍然很糟,在勉力分辨出对方的话后艰难吐字。护士柔和地重复了一遍:“您的学生们都是轻伤。这都是拜您所赐,您真是位值得尊敬的教授,我第一次见到像您这样勇敢的人。”
“什么……学生?”克利普斯疑惑地问,挣扎着想要下床。护士赶紧将他按回床上:“您的伤势很重!请好好休息吧!”
克利普斯在挣扎间被喂了药,很快就被迫进入了无梦的睡眠。再次醒来后,他的情绪稳定些了,也记起了自己是谁。他通过医生和护士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了事情经过,但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很奇怪。
一辆驶入山谷的大巴车,在发生事故后,全车学生都因为或轻或重的伤势昏迷了,每个人醒来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都哭着说是莱艮芬德教授救了他们。护士们本来还想从莱艮芬德教授那里得知事情的真相呢,谁知教授本人的失忆状况似乎更严重,他连自己教的是什么课都想不起来了。
“艺术史啊,是艺术史!”一个来探病的男生夸张地挥着胳膊,“再过两天就是假期,我们就缠着您要出去采风,没想到出了这种事,幸好大家都平安!”
“幸好……我一定是开车没注意。”克利普斯轻声道,他握着水杯的手指都颤抖了起来,“对不起,孩子们,我……”
“绝对不是老师的错!”旁边的女生严肃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记得,是老师救了我们,不然我们不可能每个人都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可是我一直在驾驶室,这只是一次意外……”
“教授,您真的觉得这是意外吗?”坐得离他最近的女生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一辆雨天从山崖上坠落的大巴车,怎么可能几乎没有伤亡、唯一一个重伤的还是驾驶员?我和我朋友坐在一起,我们只在胳膊和额头上有一点擦伤……我之前去农学院被实验作物绊倒都比这伤得重。”
“其实我们都在怀疑,我们是掉进类似恐怖电影的里世界中了。”她的朋友在旁边道,“不然没有一个人记得这件事也太荒谬了。”
“老师一定为我们做了很多。”一个看上去文文静静的男生说,“这件事不会有假,真的非常感谢您。”
克利普斯记得那两个女孩,她们是自己一位同事带的学生,但硕士读的是本校的其他专业,只是为了回学院来看望他们这些老师,所以选修课多选了一门艺术史。他揉了揉额角,对着戴眼镜的女生问:“你们是哪位教授的学生来着?”
“我现在是法尔伽教授的学生;我朋友转去化学系了,现在是阿贝多教授在带她。”
“不,我是说,你本科的导师是哪位教授?”
这下轮到那个女生有些茫然了:
“我们都是您的学生啊,教授。您最后一年带了我们九个学生,您还在遗憾我们没人进修您的研究生呢。”
不对、不对。
那种痛楚像是要生生撕裂灵魂,只要去深究就会感到疼痛。克利普斯从梦中醒来,伤口隐隐作痛,背上冷汗涔涔。他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迪卢克的小书包,懂事的孩子每天都会来陪他,此时正在陪护床上安静地熟睡。克利普斯这几天陆陆续续地听到了许多学生乘坐交通工具受伤进医院的消息,但大家都是轻伤,只是让校方多次发通知提醒大家注意出行安全罢了。但克利普斯总觉得这其中有哪里不对劲。
经过几十上百次的尝试,他忍着仿佛要被挫骨扬灰的剧痛,终于隐约从自己破碎成血红色的灵魂间榨出了一点记忆。他们一定是被困在了某个地方,最后,有人为他们建了一辆列车,让他们得以逃离这场噩梦。
“车票需要用『金钱』来交换。”他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
“现在,人们手中所流通的一切银钱皆是我的血肉。
“我会以这样的方式,为他们一切的汗水、智慧和未来做担保。
“这是我对众生的信任,辜负了它就是玷污了我的血。
“契约已成,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
仿佛有一双黄金一样的眼睛直接照进了他的灵魂,克利普斯几乎是从床上跌坐了下去。他喘息着,颤抖地伸出双手——
“哎呀,你已经为大家都买好返程的车票了吗?
“我知道告别总是这样啦,但是,克利普斯,你要相信,告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风向是会转变的。终有一天,会吹向更有光亮的地方。
“从今往后,带着我的祝福,活得更加从容一些吧。”
他的肩膀像是被老朋友揽着,他几乎都能感觉到那样引人落泪的触感。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忘了什么,但那些记忆全都随风消散了。病房的窗外是黎明,太阳终于升起,冲散整片黑暗的天幕。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