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禁森严,入夜落锁,非非常大事不得开启。
杜是知以往不是不知卫国公是今上御前红人。二人既为姑表兄弟,更有同一处长大的情谊。自七岁上老国公与长公主双双战死安西后,先皇便将国公府唯一的独苗薛无咎接入宫中,交由抚养太子的皇后一同照养。
四年前今上手掌实权,头一件事便将本该降袭承继为“卫国郡公”的薛无咎破例诏令承袭其父原爵“卫国公”,并从从一品特加至正一品封衔。
杜是知是时还朝着皇城遥遥叉手,道圣上英明:一来可拉拢薛大将军与长公主亲自建立的安西军旧部,以示君恩;二来可牵扯太后势力,打压以郑国公为首的太后母族,平衡朝局;三来可对世人彰显手足情深、天家亲情,孝悌天下。一石三鸟,不愧为卢太傅盛赞的“少年英主”。
可而今于这深雪夜偶见圣上为着见归城后的卫国公第一面,无视宫律,派心腹大监率领羽林亲卫亲临城门,亲自相迎。杜是知片刻间便心下雪亮。但就因这份雪亮,他额头冷汗淌得更甚。
如此宫闱秘事,竟被他倒霉撞上。他越发觉得眼前发黑,这次不止项上人头,好似九族都在这一刻被刽子手按倒在了铡刀之侧。
惊惶之余,哪还敢多瞧郑焘身后那一辆金玉饰檐逾制马车半眼,忙趋步侧身,俯身一旁叉手行礼。
而面对和他同品级的朝堂官员如此垂首恭敬,郑焘路过时眼皮都未抬一下。却在距离三步远、悬着两盏如同鬼火跳跃的引冥灯通幰马车前俯身再拜,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既而脱袍下跪,跪行上前,以身作凳恭声道:“圣上念国公爷已久,今知国公爷下山,特命奴婢等候于城门之下,务必接国公爷回宫。”
“回宫”二字一出,便是素来见惯场面、心思单纯的裴三公子裴照也眼皮一跳。
今上御宫颇严,最忌口舌流语致使祸起萧墙,是以宫中诸人多谨言慎语、多思多虑。况此人还是在乾元殿中行走,担任内侍大监之职。
他用的不是“入宫”,而是“回宫”。一字之差,没由得让他想起家中嫂嫂同兄长置气,回娘家后兄长忙不迭骑上高头大马,拎着一堆礼品好声好气去哄劝的场景。
待回过神,裴照也被这突如其来又大逆不道的念头吓了一跳。可抬眼瞥着内侍大监弓腰跪地的侧影。
仅一眼,他心中一默。
下一刻便也如杜是知一般,垂首间目光再不敢离开脚尖半步。
“不入。”裴照听见,萧萧风雪中,他的顶头上峰、司天监的监正薛无咎依旧端坐马车内,声如回雪,语声悠悠。
“国公爷,圣上亲令奴婢务必接您回宫。”郑焘依旧一动不动,便是紧要的“务必”二字也未咬起波澜,平述道。
才一会,他拱起的腰背上便积起了一指节高的雪埂。
“务必?”隔着厚重车帷,车中人语声一顿,随即带了点笑意,“所以大监身后的玄甲军,打的是趁着这乌漆嘛黑的大雪夜,强抢民男的主意?”
裴照:······监正你可不是民,是圣上特封正一品的国公爷。
杜是知:······祖宗,你可住嘴吧。再说下去,九族不保指日可待。
“奴婢不敢。”郑焘显然也被这大逆不道的犯上轻佻激得身形一滞,但很快恭顺如常。
“那就好。”对方好似在等这四字,接着一声落雪似的轻笑声传出,车帘被缓缓掀开。一只指节分明、如玉似管的手先伸出来。
随即出来一位满身雍容、紫衣玉冠的玉面郎君。
郎绝独艳。欺霜赛雪。
这是杜县令身后那大胆青年衙役看清卫国公容貌后,脑子里冒出的第一念头。
他原想趁着众人皆低头讷言之际,偷撩起眼皮借此打量一眼这言辞放荡、胆敢调戏朝廷命官的跋扈国公爷是何等鼠样。
可谁知只一眼,他便愣在原地,说不出话。
青年没读过书,胸无点墨。巡视坊间时,偶听得食肆里说书先生赞颂佳人为 “郎绝独艳,皮肤欺霜赛雪”,他想那便是如今他所看见的样子罢。
他喉咙发干,目光发直。缓了好一会后,才惊觉上首国公爷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似于黑暮里已将他那点腌臜心思拆得分毫必现。
青年耳尖一红。尊卑之下,只觉再多看一眼都是亵渎,忙不迭低下头去。
“从和,把你马牵过来。”对于世人见他第一眼时的情景,薛无咎早已漠然。他扫了一眼挡在城门前那一众乌压压的玄甲军,一边吩咐裴照,一边食指凭空画符箓。
说话间,刚还威武雄赳的四驷车马已化作一张薄如蝉翼的剪纸,被他轻飘飘收于袖中。
今日若玄甲军拦他一人,薛无咎连马车都懒得下,不介意再担一次“僭越无上”的罪名。
可今夜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前前后后三拨人在接他。司天监诸人便罢了,偏还冒出个万年县县令。
若不是看在杜是知身后那名长相斯文的小衙役面上,薛无咎不介意让他长长记性。
“走吧,杜县令,去司天监聊聊案情。”艳若芙蕖的国公爷如是道。
话音一落,眼前徒然一黑,一股长安贵族男子中衣饰盛行的熏香气息铺面盖拢了下来。来不及惊呼,杜是知只觉腰间一紧,就被一只劲瘦有力的手臂牢牢捞上了马背。
“别动。监正吩咐你我共乘一骑。”裴照皱着眉头,看着怀里这个一脸衰样的干巴老头,满脸不耐烦,低声呵斥道。
虽说论官身,杜是知还高他一级。但裴氏门庭高贵,能上他裴三公子的马,裴照觉得这老酸才今夜真走了狗屎运。
杜是知得知抱他的不是卫国公,吓得几近昏厥的神魄这才又重新归位,心中苦不迭连声祷了好几声“谢菩萨保佑、祖宗保佑”。眼珠微动,余光中瞥见带来的四名差役都在另几位司天监人的马上后,心中那谢天谢地拜谢声便更大了。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此时哪还顾得上身上披风是谁的,他恨不得将自己尽数藏于其间,只盼今夜所遇是他黄粱一梦。
明德门下。风雪猎猎。
五匹乌头高骏静立于执戟整肃、满身杀气的玄甲羽林卫前,无声对峙。
寒风挟裹雪片,翻卷成涡。最前头,素日散漫狂妄的国公爷身姿如松,似风雪亦难折也。
杜是知心中一动。
良久。许是离得近,他听见那金玉通幰车内传出了一声几不可闻、无可奈何的叹息。
他慌忙将头掩得更低了。
玄甲军无声分开,骏马嘶鸣,雪屑飞扬。
司天监众人遂策马扬鞭,跟随着最前面的那位美艳近妖的国公爷一路朝司天监奔踏而去。
徒留潇潇风雪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