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三月三,长安却下起大雪来。
刀片似的寒风裹着雪片簌簌而下。雪片孩童手掌般大,没过两日,屋脊、重檐、熏风、绿春便尽数埋于漫天惨白中。
自杀人案发生后不过两个时辰,消息便不胫而走。如今才过两日,长安城内竟人人皆知平康坊有妖出没,杀三人:一乃朝廷命官,死时搜肠刮肚、肝肠流地,面绕黑气;二乃花魁秦娘子,死时剖膛掏心、一身嫁衣,面露诡笑;三乃婢女玉小环,死时满脸骇容,拔其口舌,惊恐而亡。
大唐自立都长安,有天子紫气护佑,如此手段狠辣、熊心豹胆的妖物还是头一次见。
一时间,素来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的长安城,入夜后家家闭户,人人自危。
“国公爷还没到吗?”明德门前,身穿绯袍,腰佩金带的万年县县令杜是知望着前方深重夜色,半焦半惧问。
漫天风雪刺骨。他尚未着袄披袍,额头竟还有点点细汗渗出,可见内心焦灼难安。
在旁一同等侍的司天监少监使裴照好不容易按下的气海又翻涌了出来,神情冷肃,并不搭话。
说来如今长安城内这人人自危的景象其中有一半还得拜这位出身京兆杜氏高门、惯会趋炎媚上的杜县令所赐。
五更天妖物杀人的前半月,当值的司天监司卦掌令使吴用窥得平康坊上妖气隐隐、似有凶腥,遂带了值夜的灵台郎前去查探。
那晚恰逢杜县令于平康坊才唤楼宴请上峰。酒憨色食间,听得属下来报,道,司天监掌令窥得坊上有妖气,欲率灵台郎查访诸馆,特请县令敕令。
大唐官律森严,官员狎妓乃重罪,何况今日他还身在此间。
当即杜是知冷汗便湿了三重罗衣。
他望了一眼二楼窗上还在继续交缠的几个嬉笑嗔骂浪影,心中折转。半晌,心一横,半醉半恐间怒斥道:“大胆!平康坊临近皇城,素有天子之气庇佑,何方妖物敢如此大胆!”
“你去回禀那吴掌令,就道:‘倘若今晚他进平康坊内搜查无果,翌日朝上,我定要告他司天监一个亵渎天子之罪’!”
愈临天子之地,愈有紫气护之。杜是知少年曾学道皮毛,知天子脚下寻常妖物易被紫薇压制,哪敢作乱。杜是知赌的便是区区小妖不足为惧。
可当日如何言之凿凿,气势汹汹;今日便如何形容枯槁,忧惧难安。
自惨案发生,先是惊诧之际一时不察,令消息扩散,致使百姓人心惶惶;二是悔恨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存侥幸心理,还拿了当今天子做挡箭牌。
而今三尸横陈,百姓受难;且当日厥词似为箴言,他小小一五品官就差把“君王无德,天降灾祸”四字甩今圣脸上了。
于是短短一日间,杜县令已白了半数乌发。每每思及此,一股刺芒寒意从脚心直冲天灵,杜是知脸上的冷汗淌得更凶了。
“大人,那是国公爷的马车吗?”杜是知自是伸长脖子,望穿秋水。身旁的一衙役眼尖,指了指前方茫茫雪幕。
远处。暮色如深渊,未听半点车轱辘辚辚声,犹见两点青金鬼火在纷扬大雪里若隐若现,形容可怖。
裴照这才施舍点目光给一旁的杜县令。却不是看他,而是飞快瞥了一眼刚才出声的青年衙役。
“那是监正的引冥通幰车。是监正回来了。”裴照收回目光,淡淡道。随即率众垂首恭迎。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四匹四蹄腾空、鬃毛飞扬的白蹄乌拉着一辆金铜饰檐通幰马车穿越雪幕,直疾而来。
“国公爷,可算将您等回来了!”不顾被马蹄踢到的风险,抢在裴照开口前,杜是知忽地上前一步,喜极而泣。
而后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双腿一弯,眼瞧着就要磕头跪拜。
凡考取功名者,可拜天地君亲,可拜尊师恩长。见官尚不跪,何况有官身者乎。
裴照怒意再也压制不住,不逞多想,眼疾手快便要去拦他。电光火石间,他只一个念头:若今夜杜是知当着众人面前一跪,便再次坐定了卫国公乖张跋扈、僭越无尊之名。此事再传到御史台那群老古板耳里,怕是更要恨不得将破例袭爵的卫国公用那唾沫星子淹死了。
但显然马车中那人比他更快。
杜是知这腿刚弯下去,一股忽来的风雪将他牢牢托起。膝头刺骨凉意激得他浑身一震,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车帷内传来一阵轻佻的笑声:“地冻天寒的,杜县令还在此立雪待我,可见真想我得紧。”
“不过本公同杜县令素无交集,也向来喜欢腰软肤白的小郎君。虽不知寻问因何倾慕于我,但还是免不了要伤伤你的心:寻问这年纪,着实不在本公采珠范围内。”
杜是知,字寻问,尊长亲朋称其字乃表亲密。
薛无咎的这两声“寻问”,且不论高低长幼,单说讲这句话时,那金尊玉贵、眼高于顶的国公爷语声低软,似拿着舌尖细细含了好一会后才缱绻吐出,短短两字在外人听来便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浪荡意了。
也不知床帏间,这放浪形骸的公门骄子是不是也是这般哄那些貌美清倌小娘的。
杜是知修嘴修心修得再好,一张惨白的脸顿时还是气涨成了猪肝色。他出身门阀,宦海沉浮数十载,自认早已做到了不喜形于色。
但饶是此前也对此人荒唐行径早有耳闻,这也是杜县令平生头一遭面对这般**裸的调戏羞辱,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可当他孙辈的弱冠青年。闻此他若真还八方不动,那大可拜印辞官、坐地成仙了。
清润轻佻的话音一落下,本就沉冷的气氛愈发凝霜覆雪,落针可闻。
以裴照为首的司天监众人显然习以为常,神情皆淡淡。倒是杜是知身后的那四名衙役,第一次同卫国公本人交集,脸上纷呈神情难掩,愣了片刻后却皆低头讷言,唯恐长官不忿连同他们一起开罪了贵人。
独刚才那个出声的皂衣青年,目露凶光,竟右手握拳、左手按刀,似杜县令一声令下,他就能拔刀上前替他的长官教训教训车上那个身份尊贵的国公爷了。
“国公爷,您可回来了,叫奴婢好等!”气氛凝沉间,杜县令忽听得身后一声尖细的声音响起。
甫一转头,便见一身绯袍,偎炉拢裘的内侍大监郑焘带着一众玄甲军鱼贯而出。
杜是知能在权贵云集的万年县稳坐县令多年,自有手段,朝中高官、宫中贵人自然无一不知。
可如今仅瞥了一眼这阵仗,平日笑面佛的杜县令今日第二次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