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亦大矣 第8章 第 8 章

他听说，她最近捣鼓的报纸社已经办不下去了，还有什么能让她这么忙。

林盛又是一副斗志满满的样子了：“之前报社旁边开餐厅的老板邀我合伙，我今天要去谈生意。”

郭根生突然怀疑，林盛日日挂在嘴边的对他的喜欢，到底是低到了什么程度。

郭根生说：“你不用赚钱，我有。”

林盛笑眯眯地：“就是趁着你现在有，不怕赔，我才要多探索，这样以后才有自力更生的本事啊。”

很理直气壮。

郭根生心想，世事无常，她这样想也无可厚非，那些钱就当是博美人一笑吧。

郭根生再次出院的时候请了林盛去永安新厦吃饭，他本来以为林盛会很高兴，毕竟据说她最喜欢这种一套一套的流程和吃不进去的摆设，但是在他忍受了这些不中用的流程之后，无奈地发现林盛高兴是高兴，但关注点完全偏离了。

林盛全程感叹高档餐厅的服务和精致，说要吸取精华，把自己餐厅也搞成这样，甚至末了还感叹了一句不管什么时代，有钱有势总是舒服的这样没头脑的话，就是没感受到浪漫或者别的什么氛围。

离开的时候郭根生愤愤地想，下次再也不来了，把餐厅搞成这样，迟早倒闭。

他的预言很快就实现了，过了元旦，林盛合伙的餐厅在经历一番变动之后，合伙人用经营不善做理由把林盛踢了出来。

林盛赔了一大笔钱，郭根生一边想着怎么安慰她，一边又忍不住暗暗地愉悦。

主要是林盛脑子里一想着生意，最近连美色什么的都忽视了，她甚至废寝忘食，已经在餐厅里住了好几天了。

坐在戏园子里的时候，林盛还忍不住喋喋不休地跟郭根生抱怨：“看来我真不是做生意的料，开餐厅比做饭难多了，我得另谋个出路才行。”

郭根生点了点头，心里却想，你的出路就在眼前呢。

好戏开场，林盛就噤声了，努力想理解唱的是什么。

但是她失败了，再加上最近几天睡眠不足，耳边又唱着咿咿呀呀听不懂的催眠曲，她甚至忍不住开始打瞌睡了。

郭根生自开场就信心满满，这可是他最喜欢的一出戏，特意包了园子来安慰林盛的，想来必定效果超群，让她抛却烦恼。

然而越唱他越无言以对，等到林盛开始打瞌睡的时候，郭根生终于幡然醒悟，她没听懂。

于是他戳了戳林盛，小声道：“我给你解释解释？”

林盛当然乐意，点了点头。

于是郭根生从最近的一句开始了他的翻译之路：“相逢只恐是梦一场……”

听完戏，郭根生说：“是我疏忽，下回请你看电影吧。”

林盛闻言眼睛一亮：“电影，好哇。”

……

第二天凌晨郭根生把林盛吵了起来，林盛本以为是要看凌晨的便宜电影，但郭根生说自己要去打一场仗，电影只能等他回来再看了。

林盛迷迷瞪瞪地意识到，现在是19世纪30年代，战争是常见的，和平也只是她短暂的妄想。

林盛脑子里薄弱的历史知识并不足以让她意识到郭根生要打的是什么仗，只能浑浑噩噩地随着历史前行。

郭根生要派人送她去杭州，林盛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彼时她已经被行动力超群的郭根生连人带被塞进了去杭州的车里，等她在汽车里颠簸了一个上午，被人架着换到一辆驴车上时，林盛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普通出游，倒像是逃命。

1932年，元旦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盛脑子里只剩下空白，她想回去，但眼前这伙人显然已经被郭根生下了死命令，不会听她的。

她的焦虑很快得到了解答，在前往杭州的路上，从几个跟她同行的士兵聊天中，林盛听说上海被炸了。

“什么时候？”林盛突然插话。

“前天，还是昨天，反正就是一月二十八号。”

历史书终于翻开了。

1932年1月28日，一二八淞沪抗战。

“郭根生呢？”

“大帅还没消息呢。”

那也许，他能活下来吧。

……

天不遂人愿的事情很多。

林盛从来就知道。

得知郭根生没有生还的那一刻，林盛觉得自己无比冷静。

她冷静地分析了利弊，她这一生总归会无数次地死亡，而郭根生这样的人是难遇的。

林盛想，那就去救他吧。

上天给了她这样的能力，便是告诉她，她总有一天得直面死亡。

择日不如撞日。

这么多天，死一百次不够，一千次总够了。

于是林盛开始寻死。

死亡的间隔不能超过一个小时，否则总是在前进。

但是那些与她同行的士兵总是要阻止她，于是她只能偷偷摸摸地去寻死。

她好像是第一次不为了活命而死。

当然，后面就有了第七百一十二次为了回到过去的死亡。

这一次她见到了郭根生，彼时郭根生正把她连人带被地塞进车里，林盛甚至都来不及张嘴，车就开走了。

林盛知道，像这种危急关头，郭根生是没有心思跟她好好说话的。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林盛又经历了八次痛苦。

见到郭根生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的心已经有点麻木了。

郭根生只觉得眼前人突然变了，但具体变在哪里，他也不知道，他只能又问了一遍：“怎么样？”

“什么？”林盛为了寻死，太久没有好好说话了，脑子都有点木了。

郭根生又重复了一遍：“去看电影，怎么样？”

林盛调整了一下：“什么电影？”

“银汉双星。”

林盛没听说过，但是她点了点头：“以后会有机会看的。”

郭根生看出林盛情绪不对，笑道：“明天我们就去看。”

林盛组织了一下语言，问他：“你还记得吗，我说我是来救你的。”

郭根生点了点头。

林盛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甚至能预见即将发生的事，确实如神仙下凡来救他一般，给了他生的勇气与希望。

“几个小时之后有人会让你去参战，不要去。”

林盛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历史不会为你我这样的小人物停留的，没关系。

何况对于她所经历的世界而言，此时已经是历史的末流了。

最后的百年，然后永远循环，在她生命的齿轮上永不前进。

郭根生摇了摇头，觉得空穴来风：“没有战争，我参什么战？”

林盛信誓旦旦：“马上就有了，就在二十八日，日军要袭击上海。”

郭根生无言。

林盛以为他不信，继续道：“是真的，如果你去了，你会死的。”

郭根生轻轻捂住了她的嘴巴：“我信你，你是来拯救我的神女。但我还是该去。”

林盛把他的手拉下来，急道：“可是如果你还要去，那其实我从来没有拯救你。”

郭根生竟然笑了，他笑着摇了摇头：“不是的，人死确实是死了，可是你救了我的灵魂。”

林盛此时根本不想救什么灵魂，她急着要劝郭根生，但是郭根生似乎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反而转过来先问起她：“神仙妹妹，你告诉我，我们胜利了吗？”

林盛已经记不得淞沪抗战的具体细节了，但是作为国家的一部分而言，林盛点了点头：“当然，再过十七年，我们会有一个和平而伟大的国家的，你这么年轻，你可以亲眼见证那个时代。”

郭根生又笑了，很志得意满，很意气风发：“可如果我不去，也许会有旁人活不下去。来救我的神女还会出现吗？”

林盛被他的模样击中了。

不，不是模样，被他的自信，被他的聪慧，被他的精神。

郭根生见林盛愣愣的，便继续道：“说一句狂妄的话，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去，你所说的胜利不会来，至少不会来得那么快。”

所以不论前方是死亡还是别的什么，他还是要拼尽全力去做。

人之生死，重于泰山轻于鸿毛，原来真有人能坦然面对这固有一死。

想她曾经，怕死，又怕死不了，真真是个胆小鬼。

林盛在这一刹那深知，自己爱上了郭根生。

在大爱或是小爱面前，生死真的能不值一提。

林盛把心一横，说道：“我与你同去。”

“不行。”郭根生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林盛决定对他说实话，也免去他的担心：“你猜我猜得**不离十，可是你不知道，我不仅来自未来，还有一种死而复生的能力，能重生在死前的一个小时。”

郭根生闻言愣住了，半晌才喃喃道：“未来竟发展到如斯地步。”

林盛心想，未来，至少她在的未来距离这种离谱的能力还远得很，否则不知道要造成多大的伦理问题呢。

但是这种事情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白，又怎么能跟郭根生解释清楚呢，就让他以为是科技发展迅猛吧。

郭根生又突然满含担心地看向她：“那你……”

欲言又止，但林盛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笑道：“这是可控的，等我想寿终正寝的时候，就能把这种能力剥离开。”

但愿如此。

郭根生又问：“如果你怎样都救不了我呢？”

林盛闻言倒是仔细想了，她知道郭根生不是一心赴死，只是怕于她而言的历史既定，难以更改。

林盛想了很久：“我恐怕不是做生意的料，但是搞研究应该在行，若真有那时候，我就偷偷跑了，去搞科研。”

她总有能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贡献的能力，就让大家期待的胜利，来得再早一些吧。

郭根生笑道：“一言为定。”

林盛忍不住想，那时候人都死了，还管得着我为不为定呢。

然后她突然发现，面对死亡，自己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云淡风轻，你奈我何的态度。

二人回了家，一道吃了点简单的晚饭，便互道晚安睡下了。

林盛应该睡不着的，毕竟再过几个小时，她就要醒过来，再次去面对生死难料的人生了。

但是她迷迷糊糊地竟然睡过去了。

等到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等到她感觉到天光大亮，等到她意识到早已过了凌晨，林盛突然惊醒。

睁开眼睛的刹那她还在想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否则以郭根生的为人，不至于言而无信。

眼前一片白茫茫。

一个有点熟悉的姑娘出现在她眼前：“林盛你醒啦，我去叫医生。”

她醒了。

人在医院。

现代的医院。

林盛心里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