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哉来到施药院的庭院时,吟正在用刻意拖延治疗、一直尚未养好的手练习射箭。
屏息凝神、瞄准靶心、松手放箭……一支箭冲上靶子,吟握弓的左手上缠着的纱布洇染的血迹又深了一分,可她却恍若未觉。
再次摆起架势,弓却被另一只手扶住。先前一门心思都在箭上,吟并未察觉白哉的到来,此刻虽然没被吓到,却也有些惊讶。
“你都能走这么远了?”但仔细感知一下对方的灵压,吟忍不住皱眉,“伤还没全好吧,别在这站着了。”
可是等到两人面对面坐在廊下,白哉反而显得局促不安。他想说什么,却始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吟把茶盏推到他面前,率先开口:
“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思考怎样开口说出你不擅长表达的问题,就让我多看看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我就能心情舒畅。”
啊,好像僵住了。
听到这话,白哉的瞳孔都在震惊中微微放大,吟马上意识到,自己这种已经破罐破摔、百无禁忌的精神状态和游走在调戏边缘的话语对克己复礼的贵族典范来说太超前了。
……虽然白哉逗起来真的很好玩,但逗起来好玩的人多得是,可这是幼驯染,就这么一个,吓跑就没了。
看着面前不知所措的白哉,吟这么多天第一次没来由想起蓝染。如果是蓝染长着这样一张符合她审美的脸,在需要达成某些目的时一定会多来她面前刷刷脸——技巧娴熟、投其所好、没有成本、全是套路。
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气氛,吟连忙改口:“咳咳,我的意思是,看到你没事真的太好了。”……才不是呢。
“之前的事情,我很抱歉。”白哉终于开口了。见多了他平日里高傲又顽固的一面,像这样看着他放下架子还有些不习惯。
“这本来也不怪你,都是蓝染的错。而且,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决战之前,不会有什么新的状况。
“可蓝染差点把你掳走。”
气氛还是僵硬下来,吟后知后觉双殛那天的影响。在总队长和夜一的帮助下,她成功脱险,但蓝染意图不明的动作本身就会让关心、在意她的人后怕。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也不必担心之后,他真正处心积虑一定要得到的东西会准备很多备选方案,不得到绝不会罢休。那天他抓住我显然只是一时兴起,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我现在很安全,之后也一样。”
白哉皱起的眉头并未放松,显然吟的说法不能让他放心,“你认识蓝染很多年,之前对他的了解程度可能要超过尸魂界大多数人,但对于这种居心叵测之辈不可轻易掉以轻心。现在尸魂界尚未调查清楚蓝染真正的目的。”
言外之意是她未必安全吗?但……无论蓝染的目的是什么,她对于他都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这些年来他的态度变化已经说明一切。但这些话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还是快点转移话题吧。
“其实现在比起蓝染,我更头疼其他事。我应该会有一些部下跳槽去六番队,你可要多多照顾。”
就在昨天,吟成功面见总队长,在补充说明完蓝染不为他人所知的动向后,非常顺利就争取到封印司人员可以跳槽进入鬼道众和护廷十三队的权利。此事没有先例,总队长肯开这个口子恐怕是出于某种愧疚心理,而达成这个目的的过程中,吟自知自己利用了这一点。
接下来,封印司成员能够自由跳槽,在远山家真的闹起来、波及封印司时,当年那些本与远山家并无瓜葛的人也可以保全。对于部下的后路吟有所筛选:严禁十二番队、技术开发局接收封印司成员。她可怜的旧部不能刚刚逃脱贵族家族内斗的余波,就跳进涅茧利那个把部下当人肉炸弹的变态的火坑。
眉头紧锁的白哉并不赞同吟的决定,“此事现在尚且还有回旋余地,你要想清楚。一再退让只会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乱局对于弱势方是最好的时机。”
吟闻言叹息。她知道白哉为什么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也要来见她了。
对于这个话题,白哉已经不能说得更直白露骨。诚然一团乱麻的远山家对于吟这个劣势方是不让自己陷入被动的最好时机,但吟实在没什么继续争权的想法:除去良心问题和志不在此,更加现实的条件是,她在远山家内部几乎没有势力,现在想依附于任意一方又大概率不受欢迎。
混乱虽然能缩小她和其他竞争者的差距,却不足以弥合这些致命的劣势。她如若要入局,就要做好过程惨烈的心理准备。可现在,只要还能继续生活下去、只要不会拖累到其他人,吟甚至没有任何把自己逼迫进权力漩涡的兴趣。
可吟也明白,白哉是为她以后的境况考虑。现在逃避斗争的结果一定是失去在远山家的立足之地。
吟已经过了会做梦的年纪,不会幻想有人能以非凡魄力和高超手腕出手解决远山家、封印司的问题,最终还能幸运地达成利于她的局面。说实话,这种幻想发生的概率大概还要略低于蓝染给她打工。
如果是蓝染那种段位的选手,一定能把这些事处理得直戳要害又高效漂亮,可惜蓝染只有一个。而且,要是真能遇到手段这样高明的部下,吟要思考的下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时候会被对方架空或者取而代之……
她还是继续躲在医院逃避问题,真的出事就逃去现世自食其力吧,现世的生活丰富多彩,她待上几十年也不会腻。
看出吟心意已决,白哉不再劝导,“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如果遇到自己难以解决的困难,可以来找我。”
虽然对于吟现在偏好的道路,这个承诺是白哉能轻易做到的,可她若是又改变主意,这句话的分量可不轻,“铁面无私、公平公正的贵族表率朽木家家主,这些选择里,可是会有让你‘插手贵族内斗’嫌疑的。而且,我不会再做傀儡,四大贵族指派的傀儡家主也不行。”
吟凝视着白哉的双眼,不曾在其中看到一丝一毫的算计,甚至连被冒犯到的恼怒都没有。吟低下头,说话的声音也小了几分,“我丑话说完了。”
“嗯。”白哉没有做出任何辩解或者保证,他只是简短而郑重地同意了吟的话,“在我的原则之外,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你不需要独自涉险。”
突然郑重其事说这种话,吟调整了片刻心境才重新抬起头,音量恢复平时的大小,语气里也多了几分理直气壮:“如果我在远山家真的到了人嫌狗厌、没有容身之处的那一天,我来找你你可不许再把我赶到大街上。”
白哉欲言又止,似乎本想反驳他几天前并不是要把吟赶到大街上,但最终没有说话。吟猜测,可能是因为“关进牢里”这个两人心照不宣的答案听起来要更糟些。
哎,说起来白哉的原则其实挺多的……但吟很清楚,他从不轻许诺言,可与之相对的是,原则之外的事他一定会倾尽所能。
·
无论怎么拖延,只要还背负着远山的名字和身世的秘密,吟就没办法真正摆脱那座让自己望而却步的宅院。
崇羽的葬礼在即,吟不得不回到远山家。
尚未走到自己的院子,迎面而来的就是怒气冲冲的姐姐清姬,以及她抬手扇来的巴掌。
这么多年,第一次回家有人迎接,居然是为了打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吟错身躲开毫无技巧和章法的袭击,清姬还想再出手却被匆匆赶来的夫婿助拦住,四周的仆从也慌忙围上来。
但清姬对四周恭顺的劝阻充耳不闻,身体暂时不能挣脱阻拦和障碍,愤怒的声音先畅通无阻打在吟的耳膜上:“你还有脸回来!和罪人暗通款曲,你才应该死!你该死!你这个灾星!你为什么没有死在外面!”
……
吟站在那里不动,没反驳也没离开,静静注视着清姬悲伤而愤怒的脸。他们兄妹感情很好,而吟自己……或许的确应该和崇羽死在一个地方。但她现在还活着,没理由轻易糟蹋、放弃自己的生命。
“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吗?”清姬的话语已经变成翻来覆去的泄愤,没有更多信息量,吟在她话语间隙打断了她:
“你不过是没办法惩罚蓝染,就开始迁怒在你的认知里可以欺辱的我。你……还有这个家里很多人,”或许是绝大多数人。“你们从未把我视为应该珍惜的家人,只是当做一个不趁手的工具、一个可以在屋檐下毫无成本欺凌打压的弱者。”
“家人?你这个专克亲人的灾星也配!”
又是这种表情。那是一种面对弱者毫无掩饰的、自知的残忍,吟小时候在清姬脸上见到过很多次:她夺走属于吟的东西然后随手弄坏时、她故意用吟害怕的东西吓唬吟时、她看到吟想要什么东西就加入抢夺然后永远成功时……
她远山吟的出生有原罪不假,可这从一开始就不是由她选择的,也不该由她背负。她可以把这么多年的一切当作自己的人道主义补偿,但她不会再继续退让下去。
“好,这是你说的。我不妨告诉你这位称不上是我家人的公主大人:我的鬼道、斩术、战斗技巧打倒几个刚踏进队长级门槛的强者不成问题。如果我是你,下次找事之前会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说完,吟抬脚就走,不打算再继续让清姬浪费自己的时间。
但清姬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并不会因为吟一次警告就转性收敛,相反,童年以来的惯性会让她在吟每一次试图反抗时用更强力的打压保证自己的权威。只是现在,与贵族笼子外的世界脱节太久的她做出的显然是愚蠢的决定。
雨中仙的刀背打在清姬试图拖拽吟的那只手上之前,助将妻子一把扯回身边,动作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小心、尊崇。做完这一切,他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向清姬致歉,而是带着示好的意味看向吟……但这种示好里不仅没有恭敬之意,反而带着令人厌恶的凝视。
崇羽这个保护人死后,清姬夫妻之间的平衡恐怕要重新调整。但这一切与吟无关,吟也不想继续纠缠,只是皱着眉快步离开。
回到自己院子的吟和从前一样,很少离开自己的地界,对于家中权力斗争的近况也漠不关心——无论胜者是谁,对于她都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漠视、利用、欺凌……吟没兴趣跳进漩涡,逼着自己一定要从其中选出一个。
前往现世的物资已经被吟悄悄补充好,之前封印司留下的密室也趁着夜黑风高做了妥善处理。她现在甚至有闲心把曾经束之高阁的所有与蓝染有关的物品都整理好,就等用鬼道研发不产生空气污染和高温的办法后亲手付之一炬。
没再有人来找过吟的麻烦。现在整个远山家没人打得过她,因此,所有人无论看她多不顺眼,都主动或被动不会轻易来硬碰硬。虽然不知道她这段时间击败数位护廷十三队的队长、在双殛上用缚道控住蓝染的战绩在传播过程中是否有被以讹传讹的成分,但应该有些正面效果。
葬礼正式进行的那天,吟凌晨就早早惊醒,地下会议室惨状的梦境还历历在目。
换上黑色丧服时,吟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身影,压制不住自己心中升起的疑问:崇羽会希望她参加葬礼吗?迁怒再不理智,也是难以避免的人之常情,更何况她和崇羽本就没什么感情。
吟对清姬的态度再嗤之以鼻,也难免会理解她的行为逻辑——能得到最畅快的情绪发泄、承受最少的内耗折磨。如果自己甘愿一直匍匐在情绪链条的最下面承受家中其他人的恶意,他们的生活都会愉快许多。
太阳初升,光芒是浓重的金色,刺眼却让人心生向往。吟披着朝霞走出自己的院子,追着晨光走出很远,待到太阳升起,已经身在陌生的地段。
此处十分安静、少有人迹,但还在远山家的结界内部。
吟在家中大半时间都被关着或者锁着,有未曾涉足的地方倒不奇怪,但这里的氛围未免太诡异了些。
此时时辰尚早,通过灵压可以感知到守在此处的侍从不多且不太精神。吟下意识隐藏好灵压和身形,踏入这个院子。
这座院落不大,唯一看上去属于主人的住处躺着一个昏迷的中老年男性……他被打理得很干净,衣物、床品无不舒适而华贵,怎么看都是始终有人精心照料。
当然,他曾经是个很好的父亲,他的两个孩子也很爱他……在遭遇无妄之灾之前。
再精心的照料也无法扭转长期昏迷带来的影响:他的面孔有些浮肿,表情也充满痛苦,时而会不受控制地痉挛……昔日贵为中央四十六室的远山德宗现在比起一个人已经更像一摊皮、肉、血、骨的组合物。
吟甚至没办法判断自己的长相有几分像对方,也不好猜测母亲当年为何会对他痴迷到做出一系列疯狂而不道德的行径。
杀死他,会是一件好事吗?对他、对远山家、对尸魂界……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
如果她那时候直接离开了,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吟在之后的许多时刻都会忍不住冒出这个想法。
吟(口嗨):蓝染如果能给我打工的话,我会是一个多么幸福的甩手掌柜。被架空也没关系,只要头发别被剃秃就好。
实际上对于一丝丝潜在被控制的可能性都很应激。
抱歉大家久等了!因为是过渡章所以就想着快点写完一起发,结果我实在高估了自己的产能:(
下一章就到下一篇章的伊始啦!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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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