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州大陆上约定俗成的规矩是不能随意伤害巫觋,所以当楚祭酒以一身隆重的祭祀华服出现的时候,寒原部落的人虽然惊讶但并没有动手赶人。
“客人从何处而来?”寒原部落的首领轻拍额头,这是凡州大陆对巫觋的礼节。
楚祭酒回以巫觋之礼,态度不卑不亢:“我从边缘小国而来,前往四方各处游历,听闻雪山中有位大巫很是厉害,所以特来拜会。”
龙骑和宝车降下的时候是遮掩了身形的,寒原部落的人并没有看见他从天而降的一幕。而寒原部落的大巫每年都会为周围其他小部落的巫觋讲解巫法,也的确有雪山外其他部落游历的巫觋前来听法。
所以即便此时寒原部落的首领对楚祭酒的出现不放心,但他只有一个人,只想着找个借口打发了便是。
“实在是不巧。”首领道:“我族大巫前几日感知神谕,此后半年都将潜心修行,旁人不得打扰,客人还是快些离去吧!”
“原来如此,倒是真不凑巧了!”楚祭酒神色不变:“雪山寒冷,我腹中实在饥饿,首领能否允许我在此休息一晚,明日天亮我便离开。”
雪山里天气变化多端,现在虽然还不到中午但天色却暗了下来,首领也不好直接将楚祭酒赶走,这些巫者总有些难以莫测的小手段。
何况只住一晚而已,正好明天早上最后一队勇士就要出发,到时候让那些人一路跟着将楚祭酒送出雪山,也不会再生出祸端来。
首领思虑周全,便点头答应让侍从安排楚祭酒住下,另派了自己的小儿子作陪,态度称得客气。
首领的小儿子名叫扎珠拉,意思是雪山上的雄鹰,他的年纪和楚祭酒差不离,一双眼睛笑眯眯的,很是健谈。
扎珠拉对楚祭酒很好奇,他极少走出雪山,所以对雪山外的世界格外好奇,问了许多雪山上不曾听闻的事。
楚祭酒对于凡州大陆上的诸多传闻都有几分了解,见他感兴趣,便多说了一些,言语间偶尔也会提到雪山上的事,扎珠拉便说自己年幼不管事,对部落里的事情了解不深,只捡能说的简单提了提。
这样一来楚祭酒倒对寒原部落的首领多了几分敬佩,据他所知寒原部落的少首领已经定下,扎珠拉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即便如此扎珠拉的言谈举止也颇为沉稳,可见平日里被教养甚好。
能将诸多子女管教的这般出众的首领定然是个有才能的,那他为什么非要在这时派领族中勇士外出?要知道如今正是外面部落忙碌劳作的时候。
可惜,扎珠拉的嘴巴实在太严实,楚祭酒并没问出多少有用东西。
于是他静下心来,和寻常的巫觋一般,在黄昏时分跳起了巫舞,铃铛作响,巫力弥散,直到夜幕降临。
守在外面的侍从见他一直在跳舞便松懈下来,只觉得大雪天的这巫觋倒是虔诚,叫他们生出了些许佩服之意。
暮色遮掩了视线,楚祭酒脚下回旋,掌心相对轻轻摇动手腕上的铃铛,怪异的是那铃铛这次并没有发出声响。
侍从一直守到月上山头,见楚祭酒跳完舞后回了房便去给扎珠拉汇报。
而此时楚祭酒左手执铃铛,右手指间夹着几根蓍草快速拨弄,不多时就出了卦。
然而正当他以巫力推算卦象内含的深意时,心口猛然一痛,紧接着一阵痉挛晕眩之感几乎将他淹没,手下的卦也散乱不成卦象。
是反噬。
他想探寻的消息竟然牵扯到了禁忌,在这雪山之中,能称得上禁忌的就只有山神岑岭了。
楚祭酒踉跄着坐在地上,身旁小木桌上的烛火幽幽。窥探神明导致的反噬让他魂体的力量消减了三成,如今勉强能保持清醒已经是他的好运气。
魂力不支,手腕上的铃铛自发消散化作力量填补魂体的缺失,楚祭酒在这极细微的力量的支撑下勉强盘腿摆出五行朝天的姿势,他本想修炼,可最终却选了祝祷。
巫获得力量的来源有两种,大多数巫觋通过自身的血脉修炼得到力量,极少一部分天资卓越之人以祝祷的方式在自己供奉的神明那里得到力量。而神明赐予的力量是所有巫觋梦寐以求的无上荣光。
楚祭酒知道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祝祷,可他要赌,他爱慕明霁,他能感受到自己离明霁的距离近了很多,这让他内心深处更多的贪念,他想借着这个机会和明霁的关系更进一步。
祝祷没有香烛果品是对神明不敬,楚祭酒毫不在意的斩下自己一缕头发揉搓成细长的线香模样,再以烛火点燃。
等头发烧完,楚祭酒的脸色更加苍白,强撑着念诵祝祷歌的声音也微弱低沉到几乎听不见。
夜色渐深,楚祭酒的神思愈发模糊,他清楚自己如今的下场只有两个,要么是明霁听到他的祝祷赐予他力量,要么他在昏迷中散尽巫力,魂体虚弱而死。
楚祭酒不想死,可他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直觉告诉他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若是错过了这回,那么他将终其一生无法达成所愿。
思绪逐渐涣散,楚祭酒在模糊间仿佛看到自己初见明霁的时候,那日天色并不好,他所在的主家大老爷已经死了五天,原本早该下葬的,可偏偏遇到了大祭,听说请来了神灵。
大老爷一家想沾些神明的恩泽,便一直拖着,只等算好的时辰一到就下葬,而他们这些奴隶要在下葬之前全部给大老爷陪葬。
用那些老爷夫人们的话来说,他们这些低贱的奴隶生来便是给老爷们当牛做马,死了也要给提前老爷们掌灯牵马抵消罪孽、清扫干净黄泉路好让他们的老爷干干净净的入轮回。
可楚祭酒不这么想,他冷眼瞧着幼时记忆中那高大威严的大老爷躺在棺材里眉脸青黑,隐约间散发着臭味,只觉得这样脏鄙的人就算用一万个奴隶陪葬也洗刷不了他的罪孽。
那时的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然后换来了一顿毒打,可他就要死了,所以他并不后悔。
他的阿姆说他自打出生就是一身反骨,三岁不到就克死了他阿父,原本健壮的阿姆也多灾多病,短短几年时间身体就彻底垮塌,死的时候看着比大她二十岁的老妪还苍老。
幼时楚祭酒只觉得阿姆说的不对,若他真是天生反骨,那最早克死的该是他自己,再或者也是养育他的阿姆才对,和他那懦弱无能不管妻儿的阿父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他更是清楚的知道阿姆说的是错的,硬要抢阿父吃食的是阿奶,打死阿父的是大老爷,和他没有半点关系,所以他并不是天生反骨。
至于阿姆,一个女奴生的好看本就是罪,被大夫人嫉恨实属正常,不然那些每晚爬墙的人是哪儿来的?没有当家夫人默许,那些老奴们敢肆无忌惮的折辱老爷看上的人?
说到底他们这些奴隶们不过都是那些贵人老爷们手里的玩物罢了,贵人们要你生你便生,要你死你多活一口气都不行。
可惜阿姆死的时候楚祭酒太小了,那时的他还不明白这些,后来他明白了,阿姆估计都烂成土了,毕竟那薄薄的草席能顶多大用呢?
这些都是楚祭酒殉葬的时候想的,那时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带着怎么也不能亏的想法将那大老爷狠狠咒骂一通。
奴隶堆里长大的崽种,听惯了这世上最脏的话,骂出来的话自然也脏鄙的很,以至于他叫骂的时候提前捂住了自己耳朵,生怕听了会长耳疮。
他这样做换来的自然是一顿毒打,被人揪着头发按着脖子杵在了殉坑里的泥水中,背上腿上都是那些人脏臭的脚。
那时候的楚祭酒浑身脏污低贱的还不如部落里那条看门的狗,连他自己都嫌弃的很,可就是这副模样的他却入了明霁的眼。
素衣乌发的神明从天而降,不染纤尘的足踏到他面前,缀着美玉的红丝绦一荡一荡的晃花了他的眼。
神明说他聪敏,说他以后会是最厉害的巫。
因着这句话,他不用给那已经发臭的大老爷陪葬了,他被比大老爷还厉害的部落里最大的首领带了回去,洗刷干净后送到了苍梧宫里,成了当时年迈的大巫手下小小的巫觋。
而那一身素白灵衣的神明,则成了他心底最大的禁忌。
对了,那时的他不叫楚祭酒,奴隶是没有名字的,阿姆只叫他‘骨崽’,意思是长了一身反骨的臭崽子。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楚祭酒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陷入了回忆还是眼前的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睁开眼睛他依然在那个泥泞的殉坑里,低贱不如狗。
不过他已经没力气弄分辨清楚这一切了,烛火幽幽,祭祀华服在地面上绽放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