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檐被冬雨淋得淅淅沥沥,冷雨湿衣,这个时节哈出口气都蒙着白雾。明一撑着窗遥望了一眼远处的唐府,额上佛纹道印一闪,便见樊笼之下一片狰狞扭曲的“人影”。
大抵是怨境中怨气都被霍演吸食殆尽的缘故,此时怨境崩塌,困着“唐府”里鬼魂的笼子也支撑不了太久了。这些鬼魂生前并没有受过折磨,死后却被怨境里扭曲的宿主“唐挽清”强行炼成了怨鬼,佛祖道不渡怨鬼,他们也没有入轮回的机会。
明一注意到了笼子边缘的裂纹,如果这群怨鬼被放出了樊笼,怕是这座小镇要毁于一旦。她指间捏诀,隐约可见天边雷光闪烁,此刻若引天雷,定能叫他们魂飞魄散。
只是……
山犭军团在床上守着霍演,此时它身躯与成年虎兽无异,蜷缩着护在霍演身旁,目光警惕的望着明一,显然并不信任明一。
霍演不管不顾的昏死过去后,是明一带着这一人一兽找了个店家投宿,就目前来看也并没有趁虚而入要霍演性命的打算。
“你要杀了他们吗?”山犭军自然注意到了明一手上的诀,它虽然只是狱法山的小兽,但与霍演相伴多年,知道的也比寻常兽类要多些,“霍演不会做的。”
这道的诀的厉害之处,便是当年霍演与准佛祖那一战,万顷雷霆之下,连天都险些劈崩了一半。狱法山那么厉害的封印,也是被这道诀破的。
虽然瞧着明一的气候兴许比不得准佛祖,但对付唐府的怨鬼,怕是绰绰有余。
明一侧眸看了它一眼,只见它满面的不认同,便两指一松,掌间的诀便消散在了空气中,她扔了掌心里的黑碗,关上了窗,甩了甩手上的冷雨。
“她自然不会,否则这世间何必多一条鬼道?”
那黑碗在空中骤然虚化,噔得便把唐府罩了起来,寻常人只觉得一阵暖风拂过,回头时只见一切如常,心下怪异,只皱眉便抛之脑后了。
霍演蜷缩在床上,娇颜近乎灰白,躺在床上给人一种格外单薄脆弱的感觉,但若是目光在她身上留得久了,就会察觉到有什么阴暗黏稠的东西躲在霍演这幅美艳的皮囊下,有种将被她吞噬的感觉。
是怨气吧。明一心知肚明。
她身上蠕动的东西变得小了,明一心知是这怨气大多给霍演“消化”了。
方才事出紧急的时候明一没有想明白,如今倒是明白了。想想霍演的来处,做的事情便不难猜出,霍演在怨境中定是强行抽走了所有的怨气,为的……
怕就是唐府这一堆孤魂野鬼。
明一坐在床边,见霍演的头发散乱在一旁,心间微微一动,伸手替霍演梳理着头发,不经意的碰到了霍演的面庞,如今冷得越发不像个人了。
其实霍演应当也冷得难受,一直缩在山犭军油光水滑的绒毛上,山犭军被冻得直哆嗦,又不敢推开霍演。
明一瞧见山犭军牙齿直打颤,笑了笑,伸手握住了霍演的手,掌心金光闪烁,暖意一点一点渡到了霍演身上,方见霍演眉山微松,瞧着也没有方才可怜了。
孤城的主人,神佛两道都不敢招惹的霍演。
想来也从没有人看见霍演这般脆弱的模样,蜷缩在床上,身体不可抑的发颤,明一目光微动,鬼使神差的轻拍着霍演的背,好似哄她一般。
“你倒是不曾想杀我?”
明一错愕低头,方才霍演浑浑噩噩间头已然枕到了明一的膝上,此时她闭着眼,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生死。
“贫僧料想霍城主是个谨慎人,”明一道,“想来留有后手。”
“谈不上后手,”山犭军早在霍演说话的时候就缩成了猫儿大小,后怕的跳到了霍演的怀里呜呜的低吠着,霍演坐起了身子,挠了挠山犭军的下颚,“自保而已。”
明一不敢把这话当真,只笑了笑。
“我说,你怎么还没走?”霍演下了床,揉了揉脖颈,撩开袖子瞧了一眼腕上牡丹,此时这朵牡丹宛如饮饱了血一般,每一朵花瓣透着餍足,“留下来不怕我好了,杀了你吗?”
明一道:“我知你不会,就像霍城主知我不会杀你一般。”
霍演推窗瞧了一眼,随后目光就落在了明一空空荡荡的手上,低声道:“你不离开,难道是想和我一同去游玩?”
“哦?这样的时节,可有热闹的地方?”明一微微笑。
“当然有,”霍演笑不及眼底,声音阴森可怖道,“自然热闹,若是不热闹,我便闹给你看。”
明一抖了抖腕上的佛珠,点头道:“那贫僧,翘首以盼。”
山犭军在一旁努力蹦到霍演眼前:“霍演!霍演!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霍演“砰”的关上了窗,一手摁到了山犭军头顶,扭头看见明一披散的头发,随口道:“你应当扎个辫子。”
山犭军回回都蹦到霍演掌心,嘴里不满的大声嚷嚷:“喂喂喂!理我一下!你知不知这和尚要杀你啊啊啊啊!”
“她刚说了,不想杀我。”霍演道,“你突然献什么殷勤?我死了不正和你意?”
山犭军恼怒的瘪起了嘴,咬了一口霍演的袍子,蹦到了明一身边表示自己的叛变。
霍演啧了一声,仔细瞥了一眼山犭军,见它身上没什么伤便移开了目光。
明一侧眸,若是霍演多放些心思在她身上,怕是会瞧见此时她的面紧绷得厉害,约莫片刻,明一跟上了霍演:“为什么?”
“嗯?”霍演反应了一下,道,“随口一句罢了,只是觉得你应当是这样的。”
明一没有再说话了,二人走下了楼梯,小二便热络的迎了上来:“两位客官昨晚休息的可好?可是要用饭?”
明一刚想拒绝,霍演两指一弹,银子便落到了小二怀里。
“跟你打听个事。”霍演招了招手。
小二收了银子脸上的笑容越发谄媚了,他极为上道的靠近了霍演,讨好道:“女郎有什么想知道的,小的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霍演坐到了一旁凳子上,倒了盏推给明一,敲了敲桌面:“好说好说,外面的白玉牌坊你可知道?”
山犭军此时显然没这么惧怕明一了,盘在明一膝上又把自己装成了只猫儿。
这座客栈大门正对着门外的唐府和白玉牌坊,想来是明一有意选了此地。
“哎呀,女郎这您可问对人了,那牌坊的历史久着呢!可是个贞节牌坊。不过说来也奇怪,”那小二压低了声音,“这朝代都换了好几个了,县志里这牌坊却一直屹立不倒,好几任县令都主持过修缮。大家伙都说这牌坊是老天爷保佑,来镇压邪祟的。”
霍演面上笑容淡了,道:“那你可知是谁的牌坊?”
小二沉思了一会儿,一拍脑袋:“据说是王氏的。”
“那……”霍演五指成爪忽然贴近了小二的面,小二面容陡然呆滞,随后缓缓扭曲,隐约有黑线争先恐后的从他的七窍从鼓出。
霍演扭了扭头,指尖吸附着,低声道:“唐府是什么府?”
“唐府……唐府……”小二喃喃重复着,霍演手一挥他便转过身面向了外面的唐府,瞪大了双眼面露惊惧,“这里不是……不是废墟吗!几周前还是……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哼!”霍演冷哼一声,手微微一松,无声无息缠绕在小二身上的怨气回到了她的腕上牡丹,“果然如此。”
小二浑身一软,险些倒在了地上,明一一把揪起了他,把他靠到了桌子上。
明一饮了口茶:“看来唐府的怨气控制了这附近,方才你是把他身上的怨气引走了。”
“嗯。”霍演甩甩手,站了起身。
二人便一并离开了客栈。
唐府门庭冷落,瞧着鲜有人经过,明一足下金光弥漫,梵音不绝,阵法无声的盘在脚下外扩,霍演撑着把扇身子颇为轻盈的飘着,佛门道阵大开,霍演虽然不惧,却不想碍着明一。
“你年纪不大,阵法却扎得极稳,观其声势骇人。”霍演揉了揉头,见眼前的场景逐渐消弭崩塌,方显现出原本的模样,落在一块废墟枯木之上。
明一双手结印收了阵法,还未触地便被霍演一把搂了起来,二人从黢黑的土壤间跃开,落到了一旁的青石板地上。
“这土,”明一面色凝重,“被怨气侵染,难怪这般大的一块地,始终没有人烟。”
骨伞轻薄,霍演遮着明一,半张侧面便溶溶在了雨中,雨珠润在她面颊,好似白瓷冰裂,她双眸不知不觉间瞳仁凝如浓墨雾霭,掀了掀唇。
“如今这牢笼里的,定是王氏后人。”
长风吹过一地狼藉,拂到了明一的面上,吹开了粘在她面上的发,此刻她面上流露出一种与慈悲背道而驰的漠然,堪称锐利。
“逼死一个人,本来就该血债血偿,只是后人何辜,摊上这种先祖,实在是不幸。”
霍演松了明一的腰,抬眸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仿佛第一次认识佛祖道一般,半晌挑眉:“是我在狱法山自闭久了?你们律宗弟子如今竟不以慈悲为怀了?佛祖道有你还真是后继有人。”
说罢还想抬手鼓鼓掌,只是一手打着伞,故而轻轻的拍拍了握着扇柄的拳头。
明一可不认为这是在夸她,却平和道:“佛若渡天下人,何以有鬼道,何以有霍演。千百年前若我佛慈悲,霍城主又何必吸食怨气?”
“呵,”霍演目光停驻在了白玉牌坊上,短促笑了一声,道,“和尚,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渡,无论神佛。”
明一目光一下子停滞了,她眨了一下眼,眼睫垂了下去。
霍演轻声说:“我是靠怨气活着的人。”
白玉牌坊瞧着年份确实不小,早就在风吹雨打里损坏了颜色,但是若站在低下往上看,便格外压抑,好像在这里要被生生死死的困死一般,连口喘息余地都不留。
“这样太冷了。”许久,明一很低很低的呢喃着。
霍演望着牌坊,也不知听没听见这句话,只是冷笑一声,许是在笑这牌坊,抬步转身就走。
明一回眸深深的看了一眼白玉牌坊,食指无声的划过上面的裂缝,低笑嘲道:“镇压邪祟?这便是邪祟罢。”
二人相伴离去,山犭军哒哒地扭着屁股跟在后头。
“轰”一声,万钧雷霆劈下,顷刻就把这牌坊砸成了粉墨,扬撒在了空中。
此时,远处哪里还有两人一兽的身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