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破旧的绿皮火车卷着风雨开进站里,慢腾腾地停了下来。
那是个浑身滚满泥污的绿皮火车,车身上的绿漆半掉不掉的,能看到绿漆下面都是铁锈皮。车顶上还有蒸汽口,看起来年代非常久远,简直像是从90年代开出来的。
雨点打在车身上,却洗刷不了泥污。
车门打开了。
“走吧。”张孟屹说。
他拉着杜小小,走向最近的一节车厢。
众人跟在他后面。
白落枫站在原地没动。
他还在盯着那个破旧的黑色大喇叭,根本缓不过神来。
刚刚裹着电流声的广播声在他耳边一遍遍回荡着。
已经有五年没听过这个声音了,白落枫感觉心口上中了一刀。
他想起肃郁来了。
五年前自杀的肃郁,跟他认识了两年,谈了四个月的恋爱。
倒不是肃郁不敢告白,是肃郁想着他,不能告白。
那些关于肃郁的记忆铺天盖地地反扑上来。回忆太多,白落枫几乎一帧都抓不住。
他努力冷静下来,于是洪水海啸一般的回忆止在了给这所有的一切画上了中止符的那个白天。
五年前,一个夏天,肃郁死了。
他突然在白落枫面前自杀了。
那时候一切都又突然又混乱,白落枫走进抢救他的手术室的时候,还完全反应不过来。医生叫他最后进去看一眼,他说他们要把他推进太平间了,要去走后续手续。
白落枫进去了。肃郁就躺在那张床上,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他还是那样,沉默寡言不说话,一双剑眉皱在一起,好像总是有很重的心事。
他没有睁开眼,所以白落枫没能再看到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
他再也没看过了,因为肃郁被推进了太平间,最后入棺下葬,葬在他们城市最角落的坟场里。
肃郁死了。
施远看白落枫没跟上,回头叫了他一声,白落枫没反应。
施远一连叫了他好几声,白落枫一声都没回。施远无语,又提高嗓门歇斯底里地喊了他一声。
白落枫终于回过神来,回了头。
他这一回头,施远愣了一下。刚刚还好好的白落枫,半分钟的空隙里,眼睛里突然多了点儿失魂落魄的味道,好像刚死了老婆似的。
“干嘛呢。”施远扭扭头,“走了,上车。”
“行。”
白落枫应着,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接连应了好几声:“行,行。”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奇怪,施远一挑眉。
众人已经上了车了,白落枫是最后一个。
进入车厢之后,张孟屹四处看了看,车厢里也没好到哪儿去。同样是一片破旧,到处都是铁锈,空气里都飘着股难闻的锈味儿,头顶挂着的一个煤油灯亮着昏暗的光。
他又往里走了几步,车厢两侧的门后都是一片漆黑,啥也看不见,怪渗人的。
白落枫还在一步三回头,总回头去看那个破旧的大黑喇叭。
短短几步路,他少说也回头看了十几次。
早已上了车的众人把他这一路的举动看在眼里,等他上了车,苏茶就问:“怎么了,怎么总回头,你看到那大喇叭下面有东西了?”
“不是,没有。”白落枫说,“没什么大事。”
他这么说着,还是又回头望了一眼。
嘴上说的话和实际的行动完全成反比。
众人面面相觑,施远跟着问:“我说,到底怎么了?”
白落枫回头看他们,见他们所有人都盯着自己,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出,刚刚走过来的这一路上,他自己的行为确实太奇怪。
“好吧,也没什么可瞒的。”白落枫耸耸肩,指指车站房梁上悬挂着的喇叭,说,“刚刚那个广播的声音,很像我男朋友。”
施远了然:“啊,死了的那个?”
“就那一个。”白落枫说,“没什么可在意的,应该就是很像而已,要么就是我相思病重症了,怎么可能是他本人。”
“应该是很像而已吧,刚刚那个电流声挺重的,都没怎么听清。”施远说,“你男朋友怎么会在这儿,他不是自杀的吗。”
“嗯。”
白落枫又回头看了眼那个喇叭,好像暗自说服自己一般,幽幽重复了一遍,“是自杀的,不可能在这儿。”
空气停滞了一下。
刚刚没听到他们这个“复活者联盟”坦白局的一群人终于反应过来了。
刚心态崩塌对着苏茶骂起来的脆弱男颤抖着伸出手,近乎恐惧地指向白落枫:“你,你是gay啊?”
“可以这么说。”白落枫说,“不过我对别的男人也没什么兴趣,我只是单纯喜欢我男朋友而已。”
脆弱男像是闻到了臭气熏天的狗屎一样,表情立即恶心了起来。他后退几大步,抱住自己,看着白落枫的目光跟在看什么病毒一样警惕。
白落枫一瞅就知道他什么意思了,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放心吧,我守寡一辈子也看不上你的。”
“谁能保证了!再说你们男同,不就是谁……”
“不是谁都行的。”白落枫说,“我看不上太脆弱的玻璃男人。再说我有精神洁癖的,放心,你的屁股很安全。”
“太脆弱”这个形容让脆弱男脸色一青。
他张嘴刚要骂,李城肆就赶紧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刚还说以和为贵呢!你也是,别火气这么大。”
“就是,都行了,干点儿正事。”
张孟屹边说边抬了抬拉着杜小小的手,低头问她:“知道你父母在哪个车厢吗?”
杜小小没有说话。
她呆呆望着门口。张孟屹又叫了她两声,她松开了手。
她跑到车门口,从怀里掏了掏,掏出刚刚给他们看的那一张车票来。
她把车票扔了过来。
众人吓了一跳,白落枫伸手接住。
他低头看向杜小小,刚要问她怎么了,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白落枫不说话了。
杜小小走出了车厢,站到了外面。
她再转过身来时,整个人形态大变。她面无表情,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地盯着他们。她脸色青白,脸上血管凸起,嘴角沁着血珠。
众人仔细一看,发现她的双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了。
外面的风把她整个人吹得特别凌乱,但愣是吹不动半分。
“喂,”施远小声说,“有点儿不对劲儿吧?”
“我个人建议你可以把有点儿去掉。”白落枫捏着车票说。
列车里突然响起了警报声。
一个女生站在人群后方。似乎突然感觉到什么,她突然浑身一毛,左右一看,立即大声尖叫起来。
“快下车!”她大喊,“鬼!都是鬼!快下车!这车上都是鬼!!”
众人一听,来不及回头去一探究竟,立刻纷纷冲向车门。
警报声越响越密,越响声音越大。
白落枫人在最前面,他离车门只有半步之遥。这女生一说话,他就立刻迈出步去。
可刚出去半步,车门哐当一声关上了,差点把白落枫鼻子夹进去。
警报声戛然而止,玻璃上一片鲜血。
杜小小站在车门外,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不能上车。”
她笑着歪歪脑袋,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们,“我不能上车,活人上车会被吃掉的。”
“但是,爷爷说,车上没有活人,爸爸妈妈在路上没有饭吃,会饿。”
“把兔子交给妈妈吧。”她说,“被妈妈吃掉吧。妈妈饿着,好可怜。”
“你说什——”
白落枫立刻扔掉手里的兔子,扑上来,猛拍玻璃大喊,“喂!什么意思!我说!”
列车之中,响起发动的轰鸣声。
苏茶说:“车要开了!”
语毕,她自己冲上去,把白落枫挤到角落里,也按着车窗玻璃喊:“小小!小小你跟姐姐多说两句,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活人不能上车!为什么要被妈妈吃——哎!!”
她话刚说一半,列车开了出去。
列车行进的速度不慢,很快,杜小小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他们被唯一一个活人扔下了。
他们站在据说“活人会被吃”的车厢中。
空气一片死寂。
突然,白落枫手中燃起幽绿的鬼火来。他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手,把那团火甩了出去。
众人这才看清,烧起来的是杜小小刚刚给他的车票。
鬼火把车票烧成了灰。
众人愣神半晌,白落枫突然明白过味儿来了,掏出自己刚买的车票来。
车票变成了幽绿的颜色,上面的站点名字也变了。
【彼岸交界处→地狱】
白落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众人纷纷拿出自己的车票来,一看到上面的字样改变,脸色各自变得精彩纷呈起来。
“这怎么回事?”
“什么地狱……我操,不会吧!”
脆弱男吓得五官都扭曲了,抓着车票抖个不停,牙齿直打颤。
李城肆站都站不住,往后踉踉跄跄地撞到墙上,顺着墙面滑坐了下去。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白落枫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把手伸进兜里,摸出一张纸币来。那是刚刚在售票机面前,他用售票机里塞着的钱买过票之后,售票机找给他的,他顺手就塞进兜里了。
拿出来一看,白落枫以及他四周的人立刻脸色一黑。
原本的十元面值的毛爷爷,变成了冥币。
众人沉默了。
事情似乎很明显了。
这个车站,是阴阳交界处的车站,是送死人去地狱的。
他们所坐的这一趟车——他们今晚为此奔波一路的列车,是通往地狱的单程车票。
脆弱男不堪重负,捂住嘴,冲到另一边呕了起来。
李城肆也差不多,他蹲在地上,捂住了嘴,好像在强忍住呕吐。
压力都太大了。
施远问白落枫:“现在怎么办?”
“我先看看都什么鬼。”
白落枫离开了车门口,往里去了去。
施远跟着过去了。苏茶拽拽书包带子,跟着凑了过去。
张孟屹很淡定地站在往左边车厢去的车门处,点着一根烟,正吞云吐雾着。
见这仨人过来,他就往旁边退了退,给他们让出一块地方。
白落枫凑了过来。他们左右是两道推拉的玻璃门,而刚刚上车来时还一片漆黑的门后,此刻已经微微亮了起来。透过玻璃,能看到两侧的车厢里虽然都没开灯,但一片黑暗中有了些幽绿的昏暗顶光洒下来。
车厢里,座位上,一个个半透明的黑色的鬼影死死地盯着这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