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嘉画醒得挺早。
秋末,天亮的越发晚,因此她睁开眼时,天还没完全亮起来。
院中的侍女已有起来做事的,她觉得还早,便没惊动任何人。
原本打算睡个回笼觉的,可重新闭上眼许久,却怎么也睡不着,脑袋越发的清醒。
索性披衣坐起,抱着腰枕发了会儿呆。
和星进来她都没有注意到,直到听她喊了几声,她方回神,才发现已天光大白。
窗外鸟鸣清脆,争先恐后地飞入卧房。
和星将洗脸铜盆放在架子上,试了试水温:“郡主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嘉画说:“在想昨日下午抄的佛经,今日该找个和尚来给我讲讲。”
和星笑道:“难道竟为此事琢磨了一晚?不然怎么起的比平日里早得多。”
嘉画有些奇怪:“我也不知为何醒得很早,但却睡得很好。”
她忽然又问:“宋序呢?”
“一大早就起了,郡主唤他有事?”
“无事,你替我换了衣服就让他进来候着。”嘉画掀起被子瞥了眼脚上的伤,“便是当花瓶瞧着也舒心。”
不多会儿,宋序进来时,嘉画已换了衣裳,坐在台前梳妆。
昨日是在厅中无妨,如今骤然踏入女子闺房,他多少有些不适,一时进了屋也不愿近前。
嘉画通过铜镜看他,他只在门边站着,青袍乌发,脊背挺拔。
一身泠然气质,神色却有些僵硬。
嘉画笑:“和星,我的门边长了棵树。”
和星回头看了眼,顿时了然,顺着她话说:“好像还是棵松树。”
“我觉得倒像竹子。”嘉画抬眼,望着铜镜里的人影,问,“宋序,你觉得像什么?”
宋序没接话,眉目淡淡的,似乎有些没睡好。
见状,和星便想起前头未完的话题。
“郡主今日醒得很早,是因为换了地方不适应吗?”
“估计是昨日下午小睡了会儿,晚上不太困。”
“嗯,我瞧着郡主精神不错,想是睡得尚可,一夜无梦罢。”和星放下心,笑笑。
“做了梦的。”
“什么梦呢?”
梦——
宋序蓦地抬眼,眼底难以言说的隐秘几乎冲破桎梏。
她也做了梦?
是什么梦……
今日的天比昨日更好,一缕晨曦落进来,嘉画的发丝仿佛泛着彩色光晕。
和星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她的发,墨发瀑布般垂在身后,像一匹柔顺丝滑的绸缎。
梳顺了,她又用手指熟练挑起几缕,左缠右绕的,似琴弦般拨弄。
而嘉画,正安安静静地任她摆弄着。
细而弯的眉,黑而亮的瞳,肤色宛如白瓷般细腻,神态温柔平和。
圣洁地像一尊菩萨。
宋序压低眸子,昨夜的梦境碎片不可控地浮现,如利器般,反复切割他的神智与礼教。
这个梦太荒诞了,荒诞到他无法作出合理解释。
只能说服自己,梦是反的,越厌恶的,便会越以反面出现。
嘉画缄默的档口,和星已替他问出了心里话。
“郡主是梦见了小秦将军吗?”
宋序的目光因这话而骤然紧绷,仿佛视线也有了重量,穿进镜子里,停留在嘉画面前。
“不是,与秦淮书无关。”
嘉画答道。
紧绷的弦这才松懈下来,那些隐秘的不可说的虚妄欲念,再次被他压回深海。
一切归于风平浪静。
是了,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梦而已。
毕竟是梦,既无逻辑也无常。
他若深究,才是困在其中,成了庸人一个。
“……我梦见上巳节兰月班唱的那出《牡丹亭》,当真是我听过的戏里唱的最好的,尤其是那扮演柳梦梅的小生。”
嘉画闲聊着,心情不错,启唇哼唱几句:“……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声色悦耳,缠绵动人。
和星笑道:“兰月班是永州最大最好的戏班子,乃因尚书大人的母亲过生辰,特意请来夜京的,郡主若惦记着,可得差人去永州一趟了。”
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
嘉画停了戏腔,心里却流转着伶人在台上的扮相。
她摇头:“眼下不用,届时娘娘大寿,倒可以再请一请,只是娘娘不大爱听戏,这戏也太悲了。”
说话间,和星已手巧地替她挽好了发髻,日常却又精致,衬得她整个人格外清雅脱俗。
嘉画忽然问:“宋序,你听过戏吗?”
宋序微微发怔,闻声抬眸,才发觉嘉画不再是隔着镜子看他,而是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
他微不可察地敛了睫,淡声:“可能有,但我不记得了。”
“也对,不过听说你以前傻傻的,突然有一日就好了?”
“……嗯。”
嘉画轻笑一声,眼眸有着玉石般润泽的光。
“你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傻的,真难以想象你从前是什么样。”
宋序沉默。
他的从前,连他自己也没见过。
和星挑了根鎏金步摇别在她发间,嘉画抬手取了下来。
“有些艳了。”
她顿了顿,忽然吩咐道:“宋序,你替我选一支簪子。”
宋序皱了皱眉,还是走了过去。
他的视线从她的妆奁中快速掠过,随手拿起一支简单的白玉簪,簪头雕着两朵茉莉,其形传神,只是工艺略显粗糙,花瓣线条粗细不均,亦不够流畅。
玉簪触手温润,显然是极好的料子,但这样的料子却用了稚嫩的雕工,以至于让这根簪子落在一众昂贵首饰的妆奁中,多少有些突兀了。
“这个吧。”他说。
嘉画望着他拿的那根簪子愣住了,目光轻盈地在茉莉上停留片刻,又沿着簪骨,滑到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指甲修剪的十分整洁干净,手指略苍白,拿着玉簪都未显几分血色。
嘉画猝不及防握住了他手,宋序眉头一跳,心脏也跟着漏拍。
嘉画的手指纤细白皙,但透着健康红润,手心也是温热的。
她覆上他手的一瞬间,接收到一股凉意,竟比玉还凉。
“别动。”嘉画道。
她将玉簪拿给和星,自己则翻开宋序的手心,摆弄着他的指尖。
“也有茧呢……”她低声问,“怎么弄的?”
宋序的手被她握着,不自禁蜷了下,尽力维持着表面平静。
“虽记不得了,但在观中生活,自然要劈柴洗衣,难免粗糙。”
理智告诉他,应该把手抽回来,但他却不知为何没有这样做。
“哦,也有道理。”嘉画点点头,松开了手,神色似乎如常。
她重新坐好,任由和星将玉簪并入发间,不经意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根簪子。”
宋序的手骤然失去那分温热,僵滞了一瞬,方状若无事地落了下去,被空气里的凉意重新覆盖。
“郡主喜欢就好。”他应道,并未追问。
嘉画起身出了卧房,如昨日一般去了窗前榻上坐着。
和星领着侍女出去准备早膳去了,眼下只剩他们两个人。
榻上的矮桌上还摆着几张她抄的经文,那是她昨日特意抄的几句觉得好的,打算今日去向和尚求教。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室内安静下来,唯有嘉画轻轻翻阅纸张的声音。
檀香也被点上了,时辰不久,故而不如昨日浓郁。
亦不如梦中……
梦中,满室檀香,她的味道却依然清晰。
宋序闭上眼,觉得自己实在不甚清醒,大约受梦境影响没睡好的缘故,不然怎会总是跌入梦里。
他想,他不应该继续待在这里。
嘉画蓦地出声:“宋序,去拿一下行散膏,我要上药。”
宋序胡乱的思绪骤然被打断,倒像是解脱出来,不免松了口气,抬脚去柜子里取了绿瓷瓶放在一旁。
嘉画脱去鞋袜,并不避讳他,如昨日一样当着他的面涂抹药膏。
她将裙摆扯到脚踝之上,露出一截干净瓷白的脚腕,脚背上的伤已淡了许多,有结痂之象,也不似昨日那样疼了。
望着她轻轻涂抹药膏的模样,宋序竟又想起梦里那幕,鬼使神差地脱口问——
“你脚腕上那串珍珠脚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