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绍身着寻常布衣,卸下了身着银光铠甲的威风凛凛,脸上浮现一种似哀似怜的慈悲神色。叶斯年望着他无声隐去的身影,思绪不由回到了多年前,她初至此间,第一次见到叶绍的情景。
那时的斯年年仅八岁,大娘子李清容和长兄叶承泽尚在人世。彼时的叶绍是意气风发的将军,也是严厉的父亲;而李清容的脸上则常带着如今叶绍这般,近乎哀伤的慈悲神色。
两年后,年仅十六岁的叶承泽在北境靖州的一次兵变中身亡,李清容从此精神崩溃,身体也每况愈下。叶绍请命北伐,离京前夜,叶思楠从斯年的体内醒来。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李清容的痛哭声如雷霆怒吼,撕裂长空。叶绍连夜点兵,将年幼的承勇和承骁一同带走。周氏则在雨中整整一夜,未发一言。
那一年,叶斯年十岁,而叶思楠刚满二十岁,正值大二下学期开学。上学期,一个长相帅气的学长向她表白,两人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一个寒假没见,她满心欢喜地计划瞒着对方提前返校,还精心准备了礼物,却在女生宿舍楼下的小卖部门口,亲眼看见他牵着另一个女生的手。
她没有质问,也没有争闹,只是默默删掉了所有联系方式,将自己的初恋连同那些两人之间的小礼物一起丢进了垃圾桶。她觉得丢人,不是被劈腿丢人,而是自己的眼光居然这么差。所以她选择沉默,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自己的遭遇。
她压抑了许多天,愤怒、怨恨、心痛交织,却无人可以倾诉。为了麻痹自己,她拼命打工,不敢停下来,唯恐一旦停下,负面情绪便会彻底吞噬她。然而那天,她在叶斯年母亲的怀里哭了一整夜。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放声痛哭。
从那以后,李清容的身体愈发憔悴,形同槁木。不久之后,她终究没能撑下去,离开了这个世界。
眼下的叶绍,比那时苍老了许多,脸上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严厉的父亲,而是带着如同李清容一般,近乎哀伤的慈悲面容。这六年间,他在北境的风沙中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几乎可以肯定,叶绍早就知道太子来了。可他为何对自己如此包容?仅仅是因为自己来自千年之后,掌握着更加先进的思想与制度吗?她想起叶绍曾提过,无论是否愿意成为太子妃,选择的权力都在她手上,甚至若她不愿,他可以替她抗旨。
按理说,叶斯年与太子之间发生的这些事,叶绍不该如此轻易接受,甚至应当对他们多加戒备才是。叶斯年觉得,是时候与叶绍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了,就像她方才与赵煜那般。虽然话似乎还没说完,赵煜那浪荡子好像还有话没说完?
此时,当朝太子正趴在屋顶,一动不敢动。他回想着方才叶绍的话,心中暗叹:果然,怎么都瞒不过这位大沅第一武将。他觉得有必要与叶绍当面沟通。靖州府的军马走私案件,本就是官家交给叶绍负责的。
他原本并不知花月阁竟然染指军务,但叶绍刚凯旋便马不停蹄地返回靖州府,事出反常,这才引起了他的警觉。他派人远远跟随叶绍的行动,顺着线索追查,才发现了春满楼的周掌柜。官家显然早有安排,意图让叶绍彻查花月阁的事情。官家恐怕也知道,他一直在暗中调查。而他派出的人,应该也早就被叶绍发现了。
想到这里,赵煜下定决心,必须与叶绍开诚布公地谈一次。既然目标一致,就应该及时交换信息,而不是各自为战、重复做功。毕竟——如果叶斯年真的成为太子妃,叶绍也就是他的岳父了。
赵煜心中苦笑,叶斯年的出现让一切变得复杂,那脾气简直像个祖宗。明月半隐于乌云,他轻叹一声:“这世间,怕是要变天了。”
他的目光扫过远处的屋顶,发现卫珩正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紧盯着某处,连自己这边的动静都没有察觉。他从怀中摸出一颗红豆,打算作为信号丢过去——红豆痛感适中,落地声小,是他们之间约定好的暗号。可他犹豫了一下,又收回了手,决定悄悄靠近,看看卫珩到底在干什么。
这一情景让赵煜想起初遇卫珩时的往事。卫珩长得像他上一世的兄弟,又轻功卓绝。他费尽心思,用尽各种手段想把卫珩留在身边,最后不得不亮出太子的身份,才成功将这人诓回宫里。为了学轻功,他软磨硬泡跟着卫珩找到他师傅,又耗费两个月时间苦求,才勉强学了些皮毛。条件是,他得好好待卫珩。想到这里,他心中一阵心酸:“怎么没人来说要好好待我呢?”
当年,师傅让他追着卫珩练轻功。卫珩直接飞出去,他追了一夜也没追上,等到天亮时,四下寻找,才发现卫珩竟悠哉地趴在附近屋顶上睡觉。他气得不行,冲上去就狠狠踹了一脚。
赵煜正想着上去给他来一脚,还没靠近,卫珩便察觉了,蹭地一下提起赵煜,身形轻巧地窜出了宁安王府。
赵煜被他拎惯了,竟连一点脾气都没有。等落地后,他慢悠悠地整理着衣裳,没好气地问道:“你刚才看什么呢?那么入神,连叶绍来了都不提醒我。”
卫珩语气平静:“我怕被叶太尉发现。”
赵煜没好气地瞪他:“那你就不怕他发现我?”
卫珩淡淡道:“他早就发现你了,刚才故意发出脚步声,就是提醒你的。”
赵煜一愣:“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卫珩看了他一眼,不疾不徐地说道:“你声音太大了,上墙的时候他就听到了。”
赵煜顿时语塞,皱眉问:“那他怎么没发现你?”
卫珩沉默片刻,神情平静如常。
“……”
赵煜叹了口气,认命般摆了摆手:“行吧,你厉害。”
他不死心,又问:“你刚才到底在看什么?”
“没什么,我睡觉呢。”卫珩打了个哈欠,语气懒散,“回去吧,殿下,我困了。”
两人鬼鬼祟祟地摸回宫中,赵煜从卫珩屋子里的密道悄无声息地回到东宫。
叶斯年回到屋拿出赵煜送的玻璃笔,准备整理一下最近的思绪,以便明日能和叶绍好好沟通。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是瑾年。
“阿姐,你睡了吗?”清脆的声音透着几分雀跃。
听到她这么欢快的语气,叶斯年起身去开门:“你这么喊,睡下都得醒了。”
瑾年手里提着一盏花灯:“阿姐你看,这是我刚做的!”
“啊,真可爱,是只小兔子。”叶斯年看着那盏灯,忍不住轻笑。
瑾年兴奋地举着花灯转了一圈,又学着小兔的模样跳到她身边,笑嘻嘻地说道:“阿姐,像不像?”
“像,真像。”
青枝和兰芝也一同做了几个花灯,几人嬉闹玩笑,欢声笑语不断。直到周氏走出来,轻声责备瑾年:“别打扰你阿姐休息了,她忙了一整天,该歇歇了。”
天光乍亮,叶斯年躺在床上,犹豫着要不要出去走走。但青枝一早便去了郊外军营,她自己又不认路,实在不敢贸然出门。她心里盘算着,这瑶京有没有地图一类的东西?改天得找一份看看。不过转念一想,古代似乎对私自绘制地图管得极严,稍有不慎便是重罪,还是得谨慎些。
正思索间,管家吴伯送来一封信,说是今日一早国子监遣人送至府中门房的。叶斯年接过信,心里不禁一笑,觉得这个苏廷章还真是有意思,恐怕昨夜就已经备好信件了。信中不过是些奉承的客套话,外加昨夜官家提到的,邀请她一同参与论学的安排。她扫了一眼,发现论学时间定在五天后,倒还算宽裕。不过,苏廷章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还得细细揣摩。
思绪飘远,她摇了摇头又拿出赵煜送的玻璃笔,准备整理一下最近的事情,去找叶绍好好聊一聊。
“阿姐,你醒了吗?”
瑾年的声音从院外传来,脚步声听起来有些慌乱。
叶斯年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笔,走到门口开了门:“怎么了?”
瑾年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脸颊微红,眼中还带着几分急切。她手里攥着一封信,声音略带喘意地说道:“方才太子身边的卫珩从后门过来,说是找青枝,可青枝不在。他就找到我,让我务必把这封信交给阿姐您。”
叶斯年接过信,眉头微蹙,心中疑惑:昨夜才聊过,怎么一大早又送信来,究竟是什么急事?
她拆开信,信纸在手中展开的瞬间,目光扫过信件的抬头,“东华郡主亲启”几个字赫然映入眼帘。她继续往下看,越看越觉得背后发凉。
“草民花月阁东家,拜启东华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