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尧打开门,才发现外面已经夜幕半阖,门外垂首站着两列侍女,手中提着贝壳制成的灯笼。
他们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两袖空空,一身轻松,便由侍女们带领着往设宴的大殿去。
一路走去,镜尧留心观察周遭的环境,就发现蜃族还是一个挺有意思的地方。众所周知,海深千丈,海底是不知昼夜的,她从前去过四海龙宫,无一不是遍布明珠照亮,通过控制点亮明珠的数量来模拟外间日夜更替。
但蜃族不同。大约是因为他们擅长造梦,也精通幻术,他们的日夜是靠术法造就的,白天便是天光明朗,头顶水穹窿碧波万顷,入夜便是四下昏暗,她甚至在上方的水波里看到了星星点点的荧光,如果没有弄错,可能是在模仿星辰。
真是有情趣的族群啊。
镜尧一边在心里感叹,一边试图跟身旁的小侍女没话找话:“小妹妹,跟你打听一下啊,我们初来乍到的,一会儿见了你们的王和王后,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啊?”
小姑娘飞速抬眼看了看她,似乎在纠结要不要和她讲话,片刻才回答:“没有,二位上仙是贵宾,无须拘泥礼节。”
“客气,太客气了。”镜尧嘿嘿笑,“但我们还是得自觉一点,万一哪里冒犯了,多过意不去。”
结果小姑娘索性不理她了,只埋头盯着地面走路。
镜尧有点没脸,摸了摸鼻子,心说自己看起来很像登徒子吗,怎么这女孩子一副怕自己卖掉她的样子。
旁边传来低低一声笑,她立时回敬了一个白眼。
蜃族的王宫不是很大,走了没多久,大殿就在眼前了,里面灯火通明而温柔。哦,严格地说,没有灯火,蜃族打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火这种东西,他们的光源都是明珠、幻术,或是海里特有的杂七杂八的东西。
侍女引着玦明和镜尧到了座位,他们的身旁是无梦公主,对面是两个英俊贵气的青年,下首还有一众人等,首席空着,显然是留待蜃王与王后。
经过这么大一番折腾,哪怕还没上菜,光看见宴席就让人很有幸福感,镜尧乐颠颠地往案边一坐,手就想往果盘里伸,里面的果子晶莹剔透,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看起来还不错。
可是她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去,就感到周围的目光全都投在她身上。
“她自幼在我身边侍奉,于礼仪上不曾多加约束。”玦明淡淡道。
无梦公主闻言,迅速掩去目光中的讶异,却并未从镜尧脸上收回目光,反而着意多看了她一眼,才对玦明笑道:“上仙风骨卓然,身边仙娥也洒脱直率。”
镜尧听到这会儿才终于回过味来,奶奶的,敢情是拿她当丫鬟使呢,她都快把这一茬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忍不住狠狠瞪了玦明一眼,给她编个什么身份不好,在凡间不还假称兄妹吗,为什么现在就改成主仆了,父女不行吗?母子也可以啊!
玦明也不知有没有接收到她的愤恨,施施然在她身边坐了,正隔在她与无梦公主中间。
镜尧略去刚才的不快,重新伸手拈起盘中的果子,其色翠绿,其状仿佛短茎上结着一串小葡萄,她送进口中一嚼,立时愁眉苦脸。
既咸且脆,好像是种海藻。
忽地,侧方传来一声清越声响,似乎是侍人敲了敲一座琉璃樽,四下里骤然安静下来,有侍女用柔美的声音齐齐道:“恭请王上、王后。”
镜尧就看见两个光辉灿烂的身影,在一众簇拥下走上首座,优雅地免了众人的礼。她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
原来这蜃族的王与后,都穿着一种比鲛绡还要华美的衣服,其上流光溢彩,也不知是怎么织的,偏偏还戴着明珠装饰的王冠,导致整个人都笼罩在光晕里,实在非常晃眼。
不过更晃眼的是,在美貌惊人的王后身边,国王竟然戴着面纱,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这是干什么,是长得丑,得了病,还是什么奇怪的风俗?
镜尧正在琢磨,就听王后道:“我蜃族十余万年来,从未有外间人来访,蒙上仙降临,有失远迎,请容我满饮此杯,以表喜悦之情。”
她说着以袖掩面,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殿中众人纷纷同饮,身后的侍女也执起酒壶替镜尧满上,镜尧满怀对蜃族美酒的好奇仰头喝干,好险没有呛出来。
咳,海带汤。
“多谢王后。”玦明道,“我二人贸然闯入宝地,贵国非但不怪罪,反而设宴相邀,实在令我等感激。”
镜尧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暗舒一口气。这样看来,当侍女倒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这些场面话全都不用她来讲,她只要事不关己埋头吃饭就可以了。
“还未与王上、王后正式通禀,在下是北极星君之子映叶,这是在下的侍女青璃。”
镜尧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愣了一下,才向上座行了个礼。看着往常跟天帝平起平坐的玦明在这儿装孙子,她打心眼里觉得非常魔幻。
“上仙客气。”王后微笑着引荐,“我统共二子一女,无梦已与二位见过了,这是我的长子瀚墨,次子澈远。”
与对面席上的青年相互见了礼,又寒暄了几句,便有源源不断的菜肴被端上来,妙龄少男少女开始在殿中奏乐起舞,其旋律姿态,都与外间不同,镜尧看着倒很新鲜。蜃族的菜色也做得不错,入目皆是各类海产,无论见过没见过的,她都吃得很欢畅。
但她也没高兴得昏了头,在吃的间隙还轻声提醒玦明,“别忘了问问我的红尘簿,有什么办法拿回来啊!”
玦明今天倒是格外给她面子,须臾寻到一个时机,便道:“此番意外闯入,在下也诧异得很。先前听公主说起,不久前有一件外间之物坠入贵宝地,或许正是它打开了一条通路,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物。”王后颔首道,“当时还引得我族好一阵慌乱。”
“不瞒王上、王后,此前听公主描述其形状,在下总觉得,仿佛与我一位友人的东西有几分相像。假如真是它误打误撞,打开了此间道路,也实在稀奇,不知在下可否请求一观?”
不习惯,太不习惯了。镜尧掩面。
可能是她欠吧,总觉得还是听玦明神采飞扬地怼她比较舒服,这会儿听着他迂回周旋跟人客气,别提多难受了。
王后听到这个请求,轻轻地“哦”了一声,脸上现出了几分讶异,随即变成了为难。
“上仙想看,原本自是可以的。”她似乎矜持地斟酌着语句,“只是不巧,此物坠入我族后,因无人能识,它又灵气丰沛,便作为灵物供到圣山去了,现在正由十二名大巫作法祭祀,以求福佑。”
“在我族的传统里,祭祀需七日七夜,其间不得停止,不得中断。”王后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不如这样,二位贵客先在我族暂留些时日,外间来客,于上仙与我们俱是难得,我让无梦他们带二位好好游览一番,等祭祀结束后,再请二位去圣山看那灵物,可好?”
人家困难也说了,法子也想了,都客气周到成这样了,除了应下来,好像也没有第二个办法,镜尧只能看着玦明拱手谢道:“多谢王后盛情,如此便叨扰了。”
这一夜,觥筹交错,直到深夜方休,镜尧是一路打着嗝,被侍女送回月沧宫的。
自然,她打的是饱嗝,蜃族的酒水全是海带汤,喝多少也是醉不了人的,于是她难免有点遗憾,心里直说回了天界以后,一定要约楚若他们喝几场才行。
不知是不是认为,玦明有她一个丫鬟就够了,蜃族的侍人们只将他们送到门口,便纷纷告退,一个不留,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要在别人看来,这大约叫做怠慢,但对他们来说倒不能再合适了。
镜尧毫不见外,一把推开玦明的房门,在桌边坐下,懒懒散散趴在桌上,语气却清醒得很,“这地方果然有问题。”
“哦?”玦明笑了笑,倒了杯水递给她。刚才席上吃这么多,也不怕撑着。“何以见得?”
“说不清,嗯,总感觉遮遮掩掩的。”镜尧接过杯子,仰头看他,“那个王后,似乎待我们很客气,但言行间就是透出一股子假来,我担心她留我们这几天,有什么别的打算。还有他们的王,对吧。”
她没有说下去,只向玦明扬了扬下巴,但玦明很懂她的意思。
他对蜃族不是很熟,可也知道他们在王权方面没有什么奇怪的习俗,堂堂一国之君,不仅佩戴面纱,不露真容,还如同假人木偶一般,一场宴席下来,说的话寥寥可数且无足轻重,全靠自己的王后主持场面,实在是反常得很。
十多万年前,当时的蜃王懦弱,白涓王后文能治国安民,武能力抗魔军,确实令人钦佩,但这不代表此后的每一代都是国王装乌龟,王后扛大旗。
“所以啊,”他顺手揉了揉镜尧的头发,“乖乖跟着本座,不要乱跑。”
“哄小孩呢?”镜尧甩了甩脑袋,嘀嘀咕咕的炸毛。
这下好了,她的红尘簿最少也要七天后才能见到,不想留也只能留,她总觉得,这一趟的幺蛾子是不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