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了寝殿,义蛾生支使宫人退到门外,自己坐在床边,叫雪萤过来:“替朕更衣。”
自从那次被主上吼过,雪萤发现主上似乎不喜自己靠得太近,一般没命令,他会自觉地避在一旁,老老实实地听候吩咐。这还是他醒来后第一次,主上叫他上前帮忙更衣。
雪萤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听话地照做。他替主上脱去外衣后,就被按住了手,义蛾生用指尖挑出他颈上的挂坠:“这是什么?”
雪萤的神色一下变得紧张,甚至还想伸手去遮,这让义蛾生心中愈发怀疑。
义蛾生单手将他两只手握在掌中,他知道因得天萤族特质,雪萤的力气会比常人更大,连他都不一定压制得住,但雪萤在他面前从不会做出反抗的举动,所以他才放心这样做,然后用另一只手将挂坠拽到眼下。
看上去,颇为眼熟……
等到将挂坠翻一个面,义蛾生总算知道那熟悉感从哪里来的了。
这是,他那孪生弟弟的物件。
雪萤将那死鬼弟弟的东西挂在脖子上。
护得好好的。
还不让他看见。
甚至有意瞒着他。
义蛾生已经说不出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怪不得都说“怒极反笑”,他最后真的只笑了一下,然后松了拽着挂坠的手,转身躺上床,扯过被子睡了。
雪萤却有些惴惴不安。
他想,主上刚才那个笑容,为什么看起来有些可怕呢?
他守到半夜,困了便上软榻睡觉,想着主上最后那个笑蕴藏的意味,慢慢地陷入沉眠中。
入了三更,外面传来打更声,雪萤却从梦中慢慢地醒了过来。他感觉到好像有些喘不上气来,脖子处仿佛被什么东西勒住,身上也跟鬼压床似的有些沉重。
脖颈处的旧伤被温热的指腹碰到,令人发颤的痒意迫使雪萤睁开了眼。入眼是一片勉强能视物的昏暗,在这片昏暗中,也是他身旁,他看见了……一道巍然的人影。
雪萤被吓得瞬间清醒,正要叫出声,忽然感觉他的脖子被绳子勒着,他这么一挣扎,反而叫绳子绷得更紧,陷入他脖颈处的皮肤中。
有人要杀他!
他以为自己性命受到威胁,正要使力推开那道人影,却听见主上低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别动。”
……主、主上?雪萤受到了更大的惊吓——主上要杀他?!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雪萤伸手扯着颈上的绳子,不敢用大力反抗义蛾生,只能用身体推拒着,嘴里呜咽快要哭出声:“主上,别,别杀雪萤……”
义蛾生却跟没听见似的,反而上了软榻,拿膝盖压着他的腰,不让他继续挣扎,手中握着的绳子再一次紧贴皮肤地环在雪萤颈上。
雪萤已经哭出了眼泪,嘴里还在叫着“主上饶命”。即便他已经被吓成这样,依然不敢反抗来自主上关乎生命的威胁,只叫人觉得可怜又可爱。
义蛾生将绳子拿开,起身走到灯座前,点燃油芯,让整个屋子变得明亮起来。
乍然被光亮照到眼睛,雪萤满眼泪汪汪的还有些不适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手抹了抹眼泪,从软榻上坐起身,正对上站在灯下静静看着他的义蛾生。
他喊了一声:“主上……”
这一声拖了些哭腔,毫无端庄可言,倒像是在撒娇。
义蛾生冷漠地挑了挑眉,仿佛对他的示好充耳不闻。那条不久前环在雪萤颈上的绳子就在他手中捏着,一端圈成一个环状,另一端自然地垂落下来。
他问:“又在哭什么?”
雪萤忌惮地看着他手中那条绳子,低下头哑声道:“臣以为主上要杀臣……”
人到非常生气的时候会忍不住笑,同理,人到非常无语的时候还是会想笑。义蛾生笑了起来:“朕一个皇帝……大半夜的不睡觉,亲手拿一条绳子杀你,朕是吃饱了没事做么?”
雪萤想了想,用力点头:“嗯,人要是吃得太饱,确实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义蛾生没理会他,转过身,将刚从雪萤颈上扯下的挂坠随手丢在桌上,然后说:“你那条挂坠,朕收走了,以后不要再戴。”
雪萤这才发现万笠给他的挂坠没了,他脖子上又恢复到空荡荡的状态。
他惊呆了,瞪大他那双狗狗眼,嘴上不敢反驳质疑他的主上,心里却委屈惨了。
主上的东西……他戴上还不到半日,就没了,怎么可以这样……
义蛾生站在桌前灯下,手指将那条绳索捏着位置打上一个结,使绳子固定成环状,也放在桌上,然后淡淡地说:“从明日起,夜里你不必留在朕身边伺候,朕还是每日给你两枚器珠。”
雪萤又是一愣。为什么突然不留他在身边当值了?这是比丢了主上的东西还要更大的噩耗。
义蛾生又说:“你的住处,叫宫人为你另外安排。”
雪萤不能理解:“主上,为什么?”
义蛾生转过身,神色平静地说:“没有为什么。”
他闭了闭眼,心里憋闷得慌,尤其想到雪萤戴着太子挂坠那一幕,像针一样的刺眼,刺得他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到底在奢望什么……
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把人好好留在身边,像以前那样相处。可是这样美好的愿景,总会被现实泼一头冷水——留雪萤在身边又如何?他的失忆并非永久,只是一时,现在想不起来过去的事情,并不代表以后不会。况且当年的事情不是秘密,但凡有心人稍作利用,真相暴露在雪萤面前,是迟早的事情。
等雪萤想起“太子”这么一个人,想起自己真正的主人是太子,想起那些过往,他又该如何与他泰然处之?除非将雪萤完全地禁锢在他身边,遮住他的眼睛与耳朵,让他看不到半点外面的世界,可那又不是他想要的相处之道。
身为帝王,外不能将江山权柄尽收在手中,内不能得拥所爱之人。他这为帝的半生,如何又不是过得失败。
越是细想,义蛾生的心情越发阴沉低落,连带着此时与雪萤的独处,仿佛都变得煎熬起来。
雪萤却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只想到自己要被主上赶走,有些难过地问:“主上不要雪萤了么?”
义蛾生不说安慰的话:“不是。”
雪萤有些可怜地看着他:“雪萤想留在主上身边效力。”
“你在哪里,都是为朕做事。”义蛾生说,“朕只是不想看见你。”
雪萤露出有些被伤害到了的神色,一双狗狗眼越发的耷拉下来。
主上现在的脾气好奇怪……一会儿对他好的,一会儿欺负他,一会儿又发火,一会儿看起来还像要他的命,一会儿又把他赶出去。
他觉得很伤心,站在原地不想走,义蛾生又加重语气说了一次:“出去,朕要休息了。”
雪萤便瘪了嘴,穿好鞋,抱着自己的外衣,慢慢地走出门去,走到门口时。还不忘回头看看,发现主上确实躺回到床上,背对着他,似乎真的睡了。
他落寞地走到外面,并不走开,而是抬头看看寝殿门外开满了槐花的大槐树,纵身一跃翻了上去,准备将这大槐树的枝丫树干当作休息的地方,哪怕主上不要他,他也要守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刚上了树,他忽然闻到了花蜜的香甜气息,立即被勾出馋意,肚子也跟着感到了饥饿,于是他趴在树枝上,舔了舔树叶上的露水,又舔了舔槐花的蜜。
好……好好吃!
吃到这样好吃的食物,雪萤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连带着刚被主上扫地出门的沮丧感都消了许多。他饿了好几天,这会儿突然开胃,只恨不得整个人都趴到花堆里埋着,把里面的蜜全部吸溜舔得干干净净。
虽然没有了记忆,不过此时的他深以为,这,就是他雪萤大人该吃的东西!
他趴在树上舔花蜜、喝露水,吃得倒很是欢快,连树下什么时候走过了几个人都没有留意到。
义蛾生刚躺下没多久,还在心烦意乱地想着雪萤离去时那副伤心的小模样,想他会不会自己找个地方躲着偷偷哭,这时外面宫人来报,称少师与国子监博士以及几位参事深夜入宫觐见,呈上八百里急报。
他猛地一惊,起身召人点燃灯火,披上衣服在外室召见群臣。
西南连绵半月阴雨,终于导致山洪迸发,山石与洪水一同毁道,毁的那条道路,好巧不巧,正是从西南向外运输材料的主干道。而那些材料送往的地方,是那条曾经让先皇雄心壮志想要筑造、最终却以废弃收场的渠梁河水道。
经历过十年休养生息,虽然国库仍称不上“富余”,但就这么弃置着修了一半的渠梁河水道不管,实在有些可惜,义蛾生便在每年开支预算中增加一项水道建造工程,从西南边地运送材料,不管要修多少年,只要在修,只要能修,就是利于众生百姓的。
西南边陲交通阻塞,他便令人先修了路,倒也行了交通的方便,但天灾一至,他再是皇帝,也一样束手无策。
棘手的事情并不只是路道被毁、货物滞运,义蛾生翻看着呈上来的急报,神色愈发沉重。
天灾是天意,天子也是天的象征,每到这种时候,必会有人拿皇帝过失做文章,硬把两件没有关联的事情讲成是因果。此消息明日拿上朝堂,不必想都知道,又会有人站出来弹劾他。
此时想这些事情也没用,当务之急是,尽快选定前去治灾的朝臣。
灾患之地乃是“六王九公十二侯”当中,若水王与裕国公封地的交界处,这二人都是义蛾生的反对者。若是放手让他们二人自去治灾,恐怕又要盘去朝廷一大笔银子,最后可能还修不好,所以他必须从朝中钦点差使,作为他远在朝堂外的耳目。
他坐在桌前,放下急报看向面前群臣,他的臣子们便知道该在此时发言。
离义蛾生最近的二人,其中一人是当朝礼部尚书兼少师金善荣,国子监“欲取学”派系代表人物,另一人则是国子监博士孔余,“善为派”代表人物,每到这种该议朝政大事时,这二人也是吵得最厉害的。
他抬头后,孔余抢了发言的先机,金善荣落后一步,只得满脸不甘地揣手站在旁边,神色愤愤。
孔余并不废话,上来挑着重点说了:“陛下,关于这外派赈灾的钦使,臣推举侍郎宋河理,他可担此大任。”
不等义蛾生发话,旁边的金善荣立即抢了话头过去:“孔余,你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不觉得害臊么?宋河理是你们善为派的人,老子看儿,怎么看怎么好,你当然觉得他可以担大任,这关键是,他真能担得下这么大的担子么?”
孔余倒也不生气,微微笑道:“哦?那下官倒是想听听,‘狗嘴吐不出象牙’的金大人,有何高见啊?”
金善荣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孔余道:“哎,急了。”
义蛾生头疼地按住额角,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不要吵。”
他看着二人:“朕时常教诲尔等,身为国之重器,一朝重臣,要相亲相爱,正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多善待身边人,方得路途坦荡……”
话还未说完,面前两位从来不对付的大臣竟同时转身,朝他拱了拱手。
孔余面上依然还笑着,轻声道:“陛下,您现在说这话,似乎没什么说服力。”
金善荣:“把人饿到爬树上啃花,这便是陛下的‘善待’之道?”
义蛾生叫他们说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才想起什么,脸色阴沉地站起身,走到寝殿门外槐树前,抬头望向树梢。
这么一看,正好看见趴在花堆里吸溜吸溜舔花蜜的雪萤。
义蛾生脸色快如锅底一般漆黑,仰起头冲雪萤道:“成何体统,你给朕下来!”
金善荣与孔余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跟着走出来。雪萤听见主上叫他,探头出来看了一眼,看见下面除了义蛾生,还站着别人,一下子就被吓得缩回了脑袋,甚至还往花堆更深处藏,然后瓮声瓮气地说:“雪萤不下来。”
义蛾生气得差点捋袖子:“你连朕的话都敢不听?”
雪萤抱着树干:“下来……主上会责罚雪萤……”
义蛾生咬牙切齿,忍气吞声:“你下来,朕不会责罚你。”
雪萤没动,想了想,又说:“嗯,那主上能不能顺便收回刚才的话,不要赶雪萤走?”
金善荣和孔余低头闷笑。
义蛾生将两人都瞪了一眼,再抬头说:“不能,你再不下来,朕亲自上来抓你。”
雪萤开始判断眼前局势。
主上要是想“上树抓他”,那么必须得有武功,没有武功的话,作为一名皇帝,不可能当着大臣的面,干出爬树这种举动。但要是主上有武功,嗯,当然也不可能在大臣们面前暴露出来,综上所述,这只是吓唬他的话,主上不可能上来抓他。
雪萤顿时感觉自己好机智,好聪明。
这么一想着,他半点不觉得害怕,甚至朝树下的义蛾生张开手:“主上快上来。”
金孔二人已经憋笑到弓腰捂肚子了。
义蛾生差点管理不住自己的表情。雪萤的猜测大致不差,因得幼年在“中术”培养经历,他确实身怀武功,只是做了皇帝后,出于多方面考量,这件事没有在外人面前暴露过,现在当然也不可能当着诸多大臣的面使出来,就为上树抓雪萤。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仍然克制不住露出近乎狰狞的冷笑,只得尽可能把声音放缓说:“不赶你走了,快下来。”
听见主上的保证,雪萤一个悬着的心这才有了着落。他松开手,高高兴兴地从槐树上滑了下来,正好落进义蛾生手中,叫他拎着领子提溜起来。
义蛾生转身对身后大臣们说:“各自回去拟个折子,写明钦使人选与推举理由,明日早朝再议。”
至于现在么,他看着手里还很开心的雪萤,心头冷笑,当然是要好好惩戒某个胆子大到敢威胁他的小东西了。
这一次,可不是只打打屁股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当然不是“责罚”,他方才承诺过不会“责罚”。但除了责罚以外,还有很多手段,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