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都这么说了,小厮一时想不出借口拒绝,只好进去请示了一下王老爷,不多时便又笑容满面地走出来,请他二人一起进去。
易潇轻舒一口气,笑道:“走吧。”
王老爷的住处离这儿颇有一段距离,小厮在前面领路,易潇就在后面和林岫咬耳朵:“我看这王家有些不对劲,待会儿进去,小心为上。”
林岫微微颔首:“好。”
易潇没说要趁早退出,他也没提。因为历练本就是要在险境中磨砺自身,若是一遇危险便想着退缩,那何必修仙?
只是想到今天过后易潇就要走了,他难免有些微妙的低落。
易潇仿佛长了一双能看穿人心事的眼睛,几乎只在他冒出这个念头的下一瞬,就道:“你又不高兴了吗?”
林岫简直想把他的眼睛蒙住,强自镇定地:“没有。”
易潇心想,嘴硬的样子可真是可爱啊。
他说:“我都说了嘛,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解决后我会去找你的。”
说完他就看着林岫的表情缓和,用那种故作淡然的语气问:“什么事?”
易潇心里一动,差点笑出声来,忙轻咳一声压下笑意,正经道:“上个月你也发现了,我体温很低,那是因为我体质有缺陷,需要幻真丹来弥补。这些年我一直在搜集药材,如今只差一味朱雀草了。我打听到龙骨山有此物的踪迹,便打算去看看。”
朱雀草乃是火属性的灵物,在炼器炼丹上都有诸多妙用,珍贵无比,也稀少无比。
这个理由十分正当,林岫沉默了一下,轻声道:“龙骨山多猛兽,过于凶险。你若急需此物,不如随我去白玉京,我能……”
为你换来。
话音未落,易潇便竖起食指摇了摇,笑道:“行啦,我有手有脚的,又不是走投无路,怎么能平白接受这样贵重的东西?”
林岫抿了抿嘴,还想说点什么,便见易潇脸上忽然扬起一抹坏笑,道:“你这么舍不得我吗?”
林岫便闭嘴了。
说话间,王老爷的住处便到了。易潇率先迈步进去,不再给林岫发言的机会。
他当然明白林岫的好意,也能从林岫的言行举止看出他必然出身富贵,但他更能明白,像林岫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天分,历练却是独自一人,其中必有隐情。
要么,是他的家族不看重他,才让他一个人出来;
要么,是他和家族起了嫌隙,自己偷偷跑了出来。
无论是哪一种,总归关系不是那么的和睦。朱雀草在大势力中有收藏实属正常,但想必也不是多么充盈。在这样的景况下,他还让林岫帮他这个忙,那不是在为难人家吗?
一进门,便有一股浓重的药味儿扑面而来,简直要把人熏得闭过气去。王老爷躺在床榻上,四肢都被绑着,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红疹子,眼睛半睁半闭,俨然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垂危模样。
王夫人在一边捏着手帕拭泪,她知道这两人是最后的希望,可是前面那些个仙长都无能为力,这两位如此年轻,又能有什么用呢?
一时之间,她心里几乎已经绝望了。
但见二人进来,还是强打着精神站起来,期期艾艾道:“两,两位仙长,外子他可还有得救么?”
易潇看一眼王老爷,却没立刻上去查看,而是问:“不知夫人可否让我看看那位丫鬟?”
王夫人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彩,急促道:“果然是那狐媚子的问题?她是妖怪是不是?”
易潇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手,微笑道:“此事尚无定论,夫人稍安勿躁。”
王夫人强颜欢笑,转头吩咐一声,没过多久,那丫鬟就被押了上来。她已经被关在柴房好些天了,犯了错的下人哪能得到多好的对待?不受尽磋磨已是不易。因此,只几天下来,这原本谈不上身姿苗条的丫鬟已经瘦了整整一圈,却不显得漂亮,只是憔悴。
两个粗使婆子反扣着她双臂,使她跪在易潇面前。丫鬟反抗不得,沙哑地叫了一声,重重跪下,凌乱的发丝沾在脸侧,狼狈不堪。
她这样可怜,易潇却仿佛没看见,还嫌弃似的退远了一点,问:“王夫人说,你使手段勾引王老爷,此事可是真的?”
那丫头面色惨白,哀声道:“奴婢没有,是老爷他……”
易潇立刻回过头:“夫人,她说是王老爷自己看上了她。”
王夫人脸色一青,怒喝道:“胡言乱语!她算什么东西,假如不是她有意勾引,府中那么多丫头,比她好看的不知凡几,老爷会看上她这样一个丑丫头?”
易潇细声道:“话不能这么说,也许王老爷就是生来眼光与旁人不同呢。”
说这话时,他一直有意无意地看着王夫人。
王夫人神情一僵:“仙长这是什么意思?”
易潇不好意思地一笑,欲盖弥彰道:“夫人不要多想,我并没有说你和这丫头有所相似的意思。”
王夫人:“……”
林岫觉得他这话不太妥当,正要出声阻止他,易潇却未卜先知似的,轻轻抓了一下他的手。
王夫人难堪道:“易仙长可是对老身有意见?”
易潇摆摆手:“绝无此意。只是我看王老爷和这丫头情投意合,年纪大了,要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不容易,王夫人襟胸宽广,何不成全这一双苦命鸳鸯呢?”
王夫人:“……”
她终于明白了什么,一张总是和颜悦色的脸垮了下来:“仙长不会治就不会治,我家老爷病成这样,都是这贱蹄子害的,仙长是看不出来吗?”
易潇睁着眼睛说瞎话:“夫人多虑了,王老爷只是看起来严重,其实无甚大碍,只是害了相思病。”
王夫人:“易仙长,说话可要注意了。”
易潇摇摇头:“我说的实话,夫人却总不信,那我也没法子了。告辞。”
说罢,拉着林岫转身就走。
王夫人一愣,忙道:“仙长留步!”
易潇充耳不闻,拉着林岫走得更快了。
林岫不明所以,一面任他拉着,一面道:“王老爷可是有不妥之处?”
“不妥大了。”易潇快速道,“等出去再说。”
话音未落,身后响起一道嘶哑的男声:“仙长当我王家是什么地方,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与此同时,一道邪风骤然从他们身后袭来,易潇不得已松开林岫的手,各自侧身躲避。
只这短短一刹那,那两个婆子已经昏迷在地。人事不省的王老爷却坐起了身,床幔卷起,幽幽地盯着他们。
王夫人喜极而泣,猛然扑倒在床头,哽咽道:“老爷,你醒了!”
而那面黄肌瘦的丫头则一改先前要死不活的模样,她那双手做惯了粗活,指甲原本总是修剪得很短,此刻却暴长了有半尺长,像是某种兽类的利爪,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幽光。
方才她便是以这利爪来偷袭易潇和林岫两人,见一击不中,又很快地追了上来,直向着他的脸划去。
易潇:“??”
他忙一个后仰,脚步一转,一个起跳,跃至她的身后,同时并起二指,飞快地在她后颈穴道上一点。
那丫头立时被定住,维持着前扑的姿势,却再动弹不得。易潇松了一口气。谁知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便听王老爷道:“仙长就这点本事吗?”
随着他的话语响起,那丫头本就不甚白皙的面孔上竟然冒出了黑色的雾气,瞬息之间就扩散到了她的颈部,易潇用以阻滞她行动的那点灵力,竟眨眼就被吞噬了个干净。
易潇脸色微变,这是什么?
没有给他更多的思考时间,那丫鬟已一扭身向他扑了过来,动作比方才竟迅疾了两倍,易潇勉力躲开她的一只爪子,另一只爪子却已逼近他的胸膛。他撑着一口气结了个印,用手去挡了一挡,登时便觉如被利刃砍在了手上。
他心里一沉,不禁有些后悔,早知就不该舍不得钱,去买个储物戒该多好,不然这时也就不会被迫空手接白刃了。
那丫鬟的十根指甲就是利器,先前易潇仗着身法比她快,又会一些乱七八糟的法术,还能游刃有余地应付。但那黑色雾气一出来,那丫鬟却像吃了什么不得了的药,力量,速度都翻倍增长,易潇的优势竟然点滴不存。
他暗自皱眉,林岫见形势不对,便要过来助他。易潇看出他意图,百忙之中抽空道:“把剑给我。”
这女人邪门得很,眼下那不祥的黑色雾气只蔓延到她的肩膀,就已经让易潇感到了莫大的压力。他不敢保证,她还会不会变得更强。
林岫贸然冲进来,万一两个人都折在了这里怎么办?
林岫自无不允——他带的法器多,让一把灵剑给易潇也无妨。他也瞧出那丫鬟的异样,心里想着,先把剑扔给易潇,再前去助他。
易潇得了剑,立时从方才左右支绌的窘境中脱离出来。林岫见状,便不再急着加入战场,又看了那黑色雾气一眼,转身对王老爷道:“你这是何意?”
王老爷虚弱地咳了几声,道:“林仙长,老朽意在那小子,不愿意把您也牵扯进来。您若是愿意给你我一个方便,那就现在就走,否则,就别怪老朽狠心了。”
林岫皱眉:“易潇得罪了你?”
王老爷道:“我和易仙长素昧平生,谈何得罪?只是老朽近来深感贱体欠安,不免也想尝尝做神仙的滋味。”
林岫不比易潇,他能接触到的东西要比易潇这么一个在偏僻乡野里自己摸爬打滚的散修多得多。此刻听到王老爷的话,他终于明白了那黑色雾气是什么,顿时神色一冷,道:“你竟入了魔道?”
紧跟着追问道:“何人引你入魔?”
王老爷哈哈笑了两声,声调依然有气无力,却掩不住得意的语气:“魔不魔的我不管,我也不明白。仙长看不惯也不打紧,你现在是拿我没办法的。”
林岫神情一肃。他从家族的藏书中看到过,万年之前有天魔劫,引发灾劫无数。许多仙修被蛊惑,修了魔道。这些魔修残忍无比,为图快速,竟以昔日的同胞为食。仙修苦心修出来的一身灵力,于他们而言却是大补之物。且越是天赋卓绝者,便越是有用。
仙修花了不知多少心力,折了多少天之骄子才将那些魔头镇压住,又花了数年,彻底涤清修真界。如今修真界已经安稳了好些年,为何又有魔气出现?
他还待追问,另一边易潇一面和那女魔修过招,一面却还留意着这边,闻言本能地觉得不妙,一眼看过去,便正见到那原本伏在王老爷床头嘤嘤哭泣的王夫人不知何时竟已表情空白地站了起来,手上的帕子里有一物正散发着不祥的黑色光芒。
而林岫看上去却一无所觉!
易潇忙道:“林岫!闪开!”
林岫微微一愣,身体本能快过意识,侧身一躲。正在这时,那一直靠在床头,瞧着衰弱无力的王老爷却突然出手如电,一双枯瘦的手如铁一般箍住了林岫的手臂。
易潇终于明白了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来自哪里。
王老爷的目标根本不在他!
他来不及想更多,猛地一挥剑荡开女魔修的利爪,却见王夫人的手已经逼近了林岫的后心。
这时再想法子拖开她,根本就已来不及!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易潇猛然一个纵身,扑在了林岫背上。而王夫人显然与那女魔头不一样,王老爷没给她下令,她便不知改变动作,仍将那帕子上的黑色珠子按到了易潇的后心。
易潇但觉背后一凉,旋即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灼痛顷刻从心头爆发开来,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奇痒,他从前独自在外面历练,也曾受过这样那样的伤,却从未有哪一次,能有这般痛苦。几乎只是一瞬间,他的嘴唇便失去了血色,目光涣散,一口气喘不上来,竟然便晕了过去。
而林岫只觉得背上一重,与此同时听见王老爷气急败坏道:“蠢妇!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他心里一慌,一面叫道:“易潇?”
一面挣开王老爷的手,伸手向后摸索,摸到了一只无力垂着的手,手指冰凉,掌心却热得发烫。
被他这一动,易潇的身子晃了晃,随即便听得呛啷一声,灵剑落在了地上。
林岫心头一震,却明白眼下不是慌乱的时候。那女魔修已又攻了过来,他一把将剑捞了起来,一手揽住易潇,全身灵力尽数灌入剑中,重重削下。
这一剑又快又重,他本就精通剑术,心急之下发挥出了十二分的力量,那女魔头闪避不及,一双利爪被从手臂削断,疼得她登时尖叫了起来。
林岫则飞快地踹开她,唯恐王老爷再出什么邪招,揽着易潇便冲了出去。
他们在这厢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那些临时的“同僚”们都听到了,只是被王老爷安排的小厮拦着,又是在别人家,不好硬闯。
此时见那从来面无表情的贵公子竟一反常态地面色焦急,脚步匆匆,再看他手上还挂着一个人,看服饰赫然便是易潇,立刻敏锐地察觉不对,推开小厮,围了上来,询问道:“易小友这是怎么了?”
“进去时不是好好的么?”
“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一连串的疑问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林岫本能地觉得排斥,但也很快意识到,这些人是他的地助力。
他心念电转,沉声道:“王姓富商与魔修勾结,方才事发,伤及了易潇。眼下我要带易潇去治伤,还请各位道友助我一臂之力。”
话音未落,便从储物戒中取出灵器丹药灵石若干,哗啦啦往桌上一放,急匆匆道:“此为谢礼。”
修士们一愣,随即纷纷道:“此为应有之义。”
“林小友尽管带易小友去疗伤便是,此处有我等,必不叫那魔修逃跑。”
对于林岫说的话,居然没有人提出质疑。
林岫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庆幸易潇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若不是这些修士对易潇有好感在先,又岂会被他三言两语就说服?财帛虽动人心,可未必就会有这么快。
他对众修士一点头,不再多说,携着易潇便往外遁去。
一直到远离了王家,确认王家的人没有追上来,林岫才稍微松了口气,进了一家客栈,要了一间上房,这才有时间为易潇检查伤势。
他本以为易潇会直接昏倒在他背上,定是受了很重的伤,此时将人面朝下平放在床榻上,却发现,易潇的衣裳背后依然干干净净,不见一丝血迹。
他略微蹙眉,试探着唤了一声:“易潇?”
易潇沉沉睡着,眼睛紧闭,眉宇间尽是痛色。
林岫稍稍犹豫片刻,并指在易潇背上一划,衣裳破开,露出其下紧致的背脊。
常年不见光的缘故,易潇身上的皮肤要比脸更白一些。他趴在床上,身体因痛苦而紧绷着,蝴蝶骨凸显出来,仿佛随时要挣破那薄薄的一层肌肉,化蝶飞去。
林岫如被烫到,目光躲闪了一瞬,但很快又移了回来,落在那蝴蝶骨下方。
那莹白如玉的背上,赫然有一块巴掌大的黑色印记,纹路凌乱,像是花瓣零落的花,又像折了一边翅膀的蝴蝶,刺眼无比。
让林岫心里发沉的是,他认不出这个图案是什么。
不知道是什么,便无从知晓易潇是因为什么变成这番模样。是中药?中毒?中蛊?
不知道原因,又要怎么给他治伤?
林岫抿着唇,慢慢把那裂开的衣裳往里拢了拢,期间指尖不小心蹭到了易潇的后背,只是这么一个轻微的触碰,却引得易潇的身体一抖,嘴里发出了隐忍的呻/吟。
林岫的手指也跟着抖了一下。才过去这么久,易潇的情况却已又变差了许多,唇色都泛出了青。
不能这么下去了。
林岫的脸色慢慢坚定下来,微微闭目,一粒雪白莹润的珠子渐渐从他的眉心处显现出来。那雪珠一出现,便有一股清冽的冷香弥漫开来,那香飘荡至易潇的鼻间,他便好似得到了安抚,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些。
和他相反的是,这粒雪珠一离体,林岫的脸色便迅速苍白了起来,但他没有犹豫,直接将那雪珠捏在指间,给易潇喂了下去。
眼见着易潇的神情舒缓开来,嘴唇不再泛着骇人的乌青色,他这才松了口气,张口想呼唤易潇,却又想到了什么,先从储物戒中取出了几粒补气养血的丹药吞服下去,确认自己的脸色好看了些,方才轻轻地推了一下易潇,不无紧张地道:“易潇。”
易潇缓缓睁开眼,注意到了什么,眼神顷刻恢复清明,道:“我们跑出来了?”
“嗯。”林岫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回去,道,“多亏了你的那些朋友。”
易潇的唇角弯了弯:“没死就好。”
许是劫后余生的滋味的确让人难忘,见他微笑,林岫不知怎么也跟着生疏地扬了扬嘴角,只是一刹那又放平,问他:“你可还觉得不适?”
易潇感受了一下:“还有些疼,不过能忍。”
皱眉抱怨道:“也不知道那个王老爷耍的什么阴招。”
“易潇。”林岫目光微缓,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语速也恢复了平日里的不疾不徐,他说,“你听我说,那王姓富商与魔修有来往,我也不知他使的是何手段,是以,只是想法将那魔物压制住。若要根除,还得另想法子。”
易潇撩起眼皮看他:“所以呢?”
“所以,”林岫轻声道,“你愿意随我回白玉京一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