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潇。”
“易潇。”
“……你愿意随我回白玉京一趟吗?”
易见青的额头上淌下豆大的汗珠,他紧闭着双眼,一时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在何方。
耳边传来的声声呼唤又是从何处来的。
“易潇。”
别,别叫了!他在心里怒喝,然而那声音仍然不断地往他耳里钻,他想捂住耳朵,两条手臂却好似被废了一样,半点不听使唤。
“你愿意随我回白玉京一趟吗?”
“不愿意!”易见青大喝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模糊的声音倏尔远去,他的手重重拍在水面,发出啪的一声,水花四射,溅了他自己一脸,也……
溅了岸边的霄河仙君一身。
……啊这。
易见青眼睁睁地看着岸边闭目打坐的林雪寄如被惊动,眼睫轻颤,随即张开眼睛,一滴水珠从睫毛末梢滑落。
两人四目相对。
易见青摸了摸鼻子,这就有点尴尬。
他硬着头皮道:“仙君……”
林雪寄却不介意他弄湿了他的衣裳,淡声道:“你是无心之失,不必介怀。”
易见青讪讪道:“仙君日后不妨穿些不易被打湿的法衣。”
林雪寄“嗯”一声,算是采纳了他的建议。
易见青端量了一下他的神色,试探道:“方才我可有打搅到仙君?”
“不曾。”林雪寄摇摇头,顿了一顿,又道,“续骨痛楚非常,你不需如此忍耐。”
易见青松了一口气:“没有打扰到仙君就好。”
紧跟着又说:“仙君,我这可算是坚持下来了?”
林雪寄看他一眼,伸手为他把脉,声音如冰如玉,冷冽清淡:“你先前受损颇多,根骨未曾尽数恢复,日后约莫还要继续忍耐。”
易见青乖巧地听他说完,孜孜不倦地问:“那我这算是坚持下来了吗?”
林雪寄微微颔首:“自然是算的。”
易见青眼睛亮了起来:“那仙君先前所说,可还作数?”
林雪寄波澜不兴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你想要什么?”
易见青一看他这种万事不萦于怀的姿态就觉得碍眼,故意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声音不大,却极为清晰:“我想与仙君成亲。”
林雪寄看着他,神情不动。
易见青心下起疑,以退为进道:“仙君可是觉得我异想天开?若是仙君不愿,那便算了罢。”
便听林雪寄道:“好。”
“……”易见青,“??”
什么意思?一听他说算了就立刻说好?就等着他自己退出是吧?
呵,虚情假意的仙修。
易见青自觉被将了一军,心里很是不得劲,但他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脸上倒没显露出什么异样,只是有些低落地道:“仙君当真不能接受我吗?”
林雪寄沉默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说好,是答应你。”
咦??
易见青霍然抬头:“真的吗?!”
林雪寄却没看他亮晶晶的双眼,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转过了身,留下一句:“药泉于你已经无效,多留无益。起来吧。”
这种小事,易见青并不介意听他的,麻利地从池子里爬起来,眼见着林雪寄越走越远,心念一动,忽而道:“仙君等等!”
林雪寄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脸:“何事?”
易见青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衣裳还没换呢。”
林雪寄便转过身,指尖一动,一身崭新的法衣便出现在了易见青的手中。
易见青抖开一看,只见上面绘制着数不清的禁制,明线暗线交错,在衣摆袖口形成了漫天星辰的图样,光影流动间似有星光闪烁,夺目非常。
——也很隆重。
易见青挑了一下眉毛,毫不见外地直接扒了才穿上的旧衣服,换上那身过于精致的法衣。期间他一直打量着林雪寄的表情,果然见他偏过了头。
林雪寄修无情道,万事万物在他眼中都如尘埃,区区一具肉/体算得了什么,岂能让他避而不见?
当年他一度栽在林雪寄手里,迫于无奈,也曾对林雪寄使过色/诱之术。他堂堂魔尊的皮相比起林见岂非好过数筹?那时也没见林雪寄的目光有一点波动。
这时却不敢看,必然心里有鬼。
但唯一的看客都偏过头了,易见青也没了表演的心思,三两下穿好了衣服,兴冲冲道:“仙君,我们这便回玉华山吗?”
“暂且不回。”林雪寄领着他往外走。
出了药泉所在区域,隐隐便有人声传入耳里。再走了一段路,更是有人结伴从不远处走过,看那服饰,并非宫人。
易见青再看看张灯结彩的皇宫,明白了什么,问:“仙君,今日是什么时辰了?”
“除夕夜。”
除夕。
易见青记得秦明说过,林见就是在去年的除夕年宴上见到林雪寄的。
他转了转眼珠,含笑问:“仙君可记得,你我是何时相识的吗?”
林雪寄道:“记得。”
易见青暗骂,果然是惜字如金,一般人这时不应该来一句“我便是在去年这个时候认识的你”吗?
但林雪寄不说,他也没法逼着人家说。只好道:“仙君要带我去赴年宴吗?”
“嗯。”
易见青眼神黯淡下去:“可我如今的身份……”
林雪寄道:“无需担忧。”
易见青抬眼看他。
林雪寄的声音始终无波无澜:“你是我的道侣。”
……啧。
**
然而,说是带他去赴年宴,林雪寄却没立刻把他带往乾阳殿,而是领他出了皇宫。
大衍帝国与世俗界的皇室不一样。至高无上的皇帝只是掌握着世俗的权力,管辖着大衍帝国的子民。而与皇帝齐平的,还有李氏一族的族长。
族长不掺和国家管理,只负责族内后辈的管教。这在某种程度上,比皇帝更为重要。毕竟,只有族中源源不断地有人才成长起来,李氏才有足够的力量,能掌控住这样一个偌大的帝国。
而这一代的族长,是林雪寄的父亲。
林雪寄的父亲姓林,是皇帝的表兄弟。让一个外姓人做族长已经极为丢脸,更让人尴尬的是,这个外姓人,身体内其实并没有李氏的血脉。
当年皇帝的姑姑执意以公主之尊下嫁给一个游侠儿,谁知一连数年都一无所出。好在那游侠儿虽然穷了点,却还有几个优点。一么,自然是皮相好,二来,对公主毫无二心。别人劝着他纳妾留个后代,反被他骂了一顿。一辈子只守着公主,只是到了中年,才去收养了一个孩子。
谁也没想到,这收养的孩子竟会成为李氏的一族之长。
这种局面属实十分尴尬,好在像大衍帝国这样的庞然大物,胆敢嘲笑他们的,也压根没有几个人。
族长居住在白玉京南面的祖宅里,这地方,易见青上辈子也是来过的。这时天还没黑,易见青看到那熟悉的建筑物出现在视野里,联系了一下前情,明白了。
林雪寄这是带他这个道侣来认人呢。
易见青心里觉得好笑,心想,都几百岁的人了,又是修无情道,又是做守门人的,到头来,还不是要落于窠臼?
祖宅里却还有另外的来客。
是那天在皇宫外见到的闲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林雪寄带着易见青进去的时候,他正和林族长相谈甚欢。
——或者说,是他单方面的相谈甚欢。
林雪寄的父亲性情和前者有微妙的相似之处,都不太爱说话,但林雪寄是性子冷,身上总带着拒人千里的气息。族长却是因为压抑,眉宇间常年笼着轻淡的郁气。
见林雪寄两人进来,闲王便停止了谈话,从袖中摸出一个三寸见方的锦盒,推给族长,道:“我观你近些年气色是愈发的差了,这是我新近练的益气丹,做了些改良,于你约莫有些用处。”
族长便撩了撩眼皮,不冷不热地道:“多谢。”
闲王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模样,“唉”了一声,起身道:“你儿子来看你来了,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一步。”
说罢,他也不需要下人送,自己甩着袖子走了。
族长把视线移到林雪寄身上:“你怎么来了?”
又看向易见青:“这位是?”
林雪寄也不坐,只是道:“这是我道侣。”
族长眼神闪动,眉间郁气似是更重了些,喃喃道:“……道侣?”
易见青心里一振,来了,林雪寄修的可是无情道,目下却为他,不是,为了林见坏了道心,族长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一族之长,岂会乐见如此祸水?
不想方设法地拆散他俩才怪。
族长盯着易见青看了半晌:“他是不是……老五家的孩子?”
林雪寄道:“是。”
族长的表情瞬间有些复杂:“你把他带过来,可是已经……”
林雪寄却打断了他:“我将与他行合籍大典,劳父亲费心了。”
族长看看他,又看看易见青,眼神复杂极了,有歉疚,有不解,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和这个儿子讲,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道:“你既已有所决定,我自是不会阻拦于你。”
“嗯。”林雪寄点点头,便又带着易见青走了。
从始至终,他们在祖宅待的时间还没有半个时辰。
易见青没和族长说上一句话,而他设想的那些个烂俗戏码,自然也没有上演的余地。
他心里一时很是茫然。
这就,结了?
他闷不做声地随林雪寄走出了祖宅,终于还是咽不下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道:“仙君。”
林雪寄:“嗯?”
易见青问:“族长可会不喜欢我?”
林雪寄低头看他:“此话怎讲?”
易见青道:“我听说,仙君修的乃是无情道。无情道是不可与人结为道侣的,一旦动情,道心便会不稳。仙君身份贵重,我以为……”
林雪寄道:“你不必担忧这些,一切有我。”
易见青顿了顿,恍然大悟。
是呀,如今的林雪寄是谁?独一无二的守门人,修真界数一数二的高手,他想做什么事,谁又能阻拦呢?
易见青哂笑一声,是他魔怔了。
想必是先前泡药泉时做的梦太逼真了,竟叫他有些不清醒了。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几百岁的林雪寄,可不是十几岁的林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