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鬼 第8章 第 8 章

时值盛夏，烈日炎炎，但波光潋滟的湖水边自有一番凉意。

水榭之中，亦欢拿着酒杯，凭栏远望，似在欣赏着大片大片碧绿的荷叶与荷花。

但其实，她的注意力却放在侧后方一个并不起眼的灰衣人身上。

那人，正是当今丞相李直。

当年燕国战胜大梁，定都京城后，沿袭了科举旧制。

李直，便是在第二年的考试中脱颖而出，摘得殿试第一名，而从此入朝做了官。

李直的官升的飞快，只用三年，便成为了燕国的丞相。

但他身居相位这十余年来，其实平庸无能，从未对朝政提出过什么好建议。只不过勉勉强强，每日上朝下朝，混一份俸禄罢了。

燕国皇帝虽荒淫，却阴毒又豁得出去，且野心勃勃，朝中的各色臣子，也各自心怀鬼胎，一个个比狐狸还精明。李直表面上平平无奇，但若暗地里没几分本事，怎么能在丞相的位子上一待就是十几年？

这其中果然有鬼！

水榭中摆了几案，燕国皇帝坐在中心，周边的臣子脸上都堆满了笑容。几个妃嫔在一旁，用纤纤素手剥开一颗颗葡萄，娇笑着喂给燕国皇帝。

宴席越来越尽兴，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这时，燕国皇帝拍拍手，一行穿着十分具有异域风采、戴着面纱的舞女走了上来。

燕国皇帝从臣子之中指了一个人，让那个臣子弹琴伴奏。

那臣子四十岁左右，不算年轻，两鬓依稀见白发，但风姿十分清雅。听闻燕国皇帝的要求，他站起身来，行了一礼：“是。”

一张古琴被搬了上来，那臣子俯首弹奏，淙淙琴音倾泻而出。亦欢只觉心头浊气一扫，整个人畅快起来，如遇清风，如见明月。

但燕国皇帝却挑起了眉。

只见丞相李直笑道：“元禛，这支高山流水虽高洁雅趣，可是，却和今日的氛围不太搭吧？”

众臣子纷纷笑着附和。

一旁身材凹凸有致、曲线完美的舞女们也俱笑了起来。

那臣子沉默片刻，亦欢从他神色中读出了苦笑和落寞，但片刻之后，他道：“是。”

琴音再起，却不再是清泠如九天皓月的高山流水，而是青楼乐坊中常见的靡靡之音。

舞女们腰肢柔软、翩翩而舞，一时间，宴会的气氛更加热闹。

亦欢却觉得不舒服极了。若今日是大梁文宗皇帝在此，怎么会是这番样子？

这场宴会，听燕国皇帝说后宫的妃子想来都可以来。亦欢想着丞相李直会来这里，于是自然也来了这里。

此时，根据她的初步印象，李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马屁精，皇帝的传声筒。

靡靡之音越发□□，亦欢不愿再听，看看四周无人注意自己，便放下酒杯，悄悄离开了水榭。

走出很远，来到一座廊桥边，听不到那些声音，亦欢才觉得舒服几分。

“方才那人，元禛，他是大梁旧臣？”

“不错。你知道大梁的镇国大将军吗？”

“元守？”

“是。”谈及元守，陆寅神色中满是怀念和感伤：“元禛是元将军同父同母的胞弟。”

“啊！”亦欢不知道说什么了。

俩兄弟一武一文，武的临危上阵，战死疆场。文的沦为阶下臣，任人作辱，真可谓一大悲剧。

亦欢很是同情元禛，可是，对于元守陆寅满心尊重与敬爱，但对于元禛，他却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他今日得此下场，不过自作自受罢了。元禛年轻时，可不是什么好人。”

陆寅和元守、元禛他们都是同一时代的人，对于元禛的为人，陆寅或许真的更有话语权一些。

亦欢没有反驳，也没有兴趣细问，毕竟现在他们的主要关注点还是丞相李直。

“话说那李直……”

有一个小太监匆匆从侧方走过来，亦欢暂时停下来不说话。

但在她未反应过来时，一股巨大的推力从身后而来，亦欢霎时跌落入水。

“李亦欢！李亦欢！”

亦欢听到陆寅焦急的喊声。

亦欢想摆摆手，告诉陆寅她没事。

方才那个小太监有鬼，想使她落水而亡。但是，他恐怕不知道，亦欢怎么会怕水？

八岁的时候，亦欢就开始捞骨了。

到如今已经十年，她潜入过无数条河流，那些河流有的深如无底洞，有的水流异常湍急，有的长满了会缠人脚脖子的杂草，还有的有十分凶残的鳄鱼。但是最终，亦欢都化险为夷，安全带着亡人的白骨出水了。

水底几乎是她的第二个家，她在水中的时间，比她在陆地上的时间恐怕还要长。

所以一开始，亦欢完全没有怕。

她憋住气，抬头看了看，想着自己沉的不深，估计没划几下水就能浮上去了。

但是，亦欢渐渐发现了不对劲。

她的小腹微微发热，隐隐作痛，进而，全身四肢没有了一丁点力气。

她努力想伸手往上浮，可是，却连一根手指都弯曲不了。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不断下沉。

渐渐的，她憋不住气了，张开嘴，冰凉的水流灌入肺里，小气泡咕嘟咕嘟冒出来。

“李亦欢！”陆寅一遍遍的抓她，可是，却一遍遍的落空。

“李亦欢！符纸！”

亦欢努力保持意识，将胸口湿漉漉的符纸全部掏出来，甩向陆寅。但是，这些符纸有的化作火、有的化作刀剑，却无一个能让陆寅拥有人的实体。

在水中，火渐渐熄灭了，刀剑渐渐沉下去了，陆寅白白遭受重创，却仍救不了亦欢。

“是那酒，方才宴会上的酒，有问题……”亦欢挣扎出这样一句。

她从水中捞起了那么多人，结果没想到，自己最终竟然身死在水中。真是让人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可笑。

她要死了，不知是不是那燕国皇帝对她下的手，又或是裴少闻身后的那个人，发现了裴少闻身死与她有关，因此在今日动了手。

无论如何，她都不知道以后了。

意识渐渐模糊，亦欢喃喃：“你若是有心，待大仇得报，找人托个梦，把我从这里捞起来吧。”

陆寅咆哮道：“闭嘴！”

她怎么能这么说，她怎么能死？她是这世上唯一能和他交流之人，她若死了，他如何还能大仇得报？

“李亦欢，你要活着，你一定要活着……”

这鬼，真是吵死了。亦欢模模糊糊的想，好端端的，谁想死？

可是现在这情形不允许啊，这鬼，站着说话不腰疼。

鼻端嗅到了一股好闻的蔷薇花香味，亦欢不禁努力吸了吸鼻子。

一只纤细的手搭在她的额头上：“你醒了？”

亦欢一惊，睁开眼睛。

“公主？”

只见平阳公主浑身**的，发钗掉落，发丝凌乱的贴在脸颊上，笑着点点头道：“醒了就好。”

“公主，是你救了我？”

平阳公主道：“不错，我打听到你来了今日的宴会，担心姬蘅对你出手，便一直暗中关注着。”

“方才那个小太监……”

却见平阳公主摇摇头。

陆寅低声说：“他已经溺亡了，脸被乱石划花，没人能认得出来。”

亦欢一怔。

那个想要她死的人，不仅阴毒，而且手段迅速，完全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

“公主，依你看，想杀我的人，真的是燕国皇帝，还是另有其人？”

平阳公主思索片刻后，神色不定的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

静心殿起火一事，姬蘅绝对是有疑心的，相处这么多年，平阳公主了解他的为人。但是，今日之事，却又不像是姬蘅的手段，姬蘅其实是个有耐心的人，他会慢慢调查清楚亦欢的背景，但今日，却更像是那个人急着想要亦欢死。

“也有可能是裴尚书背后之人，自裴尚书身死后，那人调查到了那夜你曾去过裴尚书那里，为防他自己被你查出，于是先一步下手。”

而那夜见裴少闻，他最后说的，目前他们推测，是“丞”。

看来，还是要从李直入手。

平阳公主道：“李直的身份颇有些神秘，这几日我利用万花楼的人脉去探查，可是，却一无所获。这个人的过往是一片空白，无人知他是哪个国家的人，无人知他来自何处，自哪里长大。”

越是这样，反而越是有不对劲的地方。亦欢转了转眼珠子，忽然一拍手：“对了！”

“唉，鬼，”她对陆寅道：“难道你忘了，除了我，没人能看见你，没人能摸到你。”

片刻之前，这还是陆寅最痛恨的一点。可是此刻，却俨然成为了一个优势。

没人能看见他，没人能摸到他，就意味着，他可以潜伏到李直身边，密切监督李直的一举一动，且完全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陆寅笑着摇摇头，道：“好。”

亦欢打量他片刻，忽地一皱眉头：“你怎么比最开始的时候变淡了许多？”

陆寅也是一怔，看看自己，发现果真，身影浅了许多。

而且，就在此时此刻，他还在继续变淡。

亦欢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懊恼道：“方才的符纸我不该用的！不仅没起作用，反而又伤了你。”

陆寅摇摇头：“没事，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有没有用呢？大概，过一阵子，就会慢慢恢复了。”

他又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找李直。”

转身离开的同时，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反而，仍在一秒比一秒淡。

陆寅无动于衷，神色平静。

廊桥上，平阳久久直视着前方，神色中满含担忧与期许。

-

陆寅一去便是数十日，亦欢在静心殿，行事格外谨慎，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再次遇害。

甚至每次吃饭，她都要用一支银簪子先试试毒，确定簪子不会变色后才吃。

有一次，有一个刺客潜入了这里，亦欢的胳膊被他划了一刀，鲜血直流。

但幸好，很快便有侍卫赶来这里，抓住了那个刺客。

听说那个刺客来自民间，生活十分贫苦，也因此十分嫉恨皇宫中人的富贵生活，故而潜入这里，随意杀人。

亦欢觉得有鬼，皇宫这么大，这刺客怎么偏偏就找到了她这里？但是，她也没能力追查更多了。

能够自保，就已经不错了。

这日夜晚，天空黑云密布，风声疯狂呼啸，滚滚的惊雷一道又一道炸开，想来即将有一场大暴雨。

亦欢关了窗户，正待吹灭蜡烛，可是，蜡烛却扑的一下，自己灭了。

亦欢一愣后，立马喜道：“陆寅！”

“你总算回来了，查的怎么样？”

随即她惊呆了。

面前的陆寅仍旧是初见时的打扮，可是，他的盔甲淡的好像变成了透明的颜色，他的脸也隐没在空中，几乎要看不见了。

“你怎么成了这样？”亦欢急道，“这这这、怎么办？你是不是马上就要不行了，我该怎么做，我……”

“别急，听我说！”陆寅的嘴角流着鲜血，嗓音沙哑，好像又受了一次重伤的样子，他抓住她的手，其实并没有抓住，但亦欢没有动，就好像他真的抓住了一样。

“那个人是李直，却又不是李直。”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