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鬼 第16章 番外一

客栈中，老板又睡过头了，老板娘怒气冲冲的扯着他的耳朵：“死鬼！日上三竿了还不起来干活，今晚想喝西北风？”

木桌旁，亦欢吃完一碗炒馕饼，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放在桌上：“死鬼，我们也该走了。”

旁桌客人看她像是自言自语，有些疑惑的互相使了个眼色，最后，也懒得去管别人，继续埋头吃自己的早饭了。

亦欢和老板娘作别，老板娘忙拉着老板和两个孩子一同过来，对他们耳语几句，老板神色变得认真，十分郑重的朝亦欢的方向做了个揖，两个孩子也有样学样，稚嫩可爱的做一个揖。

陆寅微笑点头致意：“再会。”

亦欢笑着点头：“再会，再会。”

不知不觉，在大漠已经六月余，亦欢吃了各种美食，穿了各种美丽衣服，见识了各种人，有的蓝眼睛，有的叽里咕噜说着他们听不懂的外语。

不过，她做的最多的，还是捞骨。

半年来，亦欢几乎能拍着胸脯打包票：她简直将泗水中的骨头都捞了个干净！

整整齐齐拉了十九大车，一般的马儿根本拉不动，雇了十九只高大壮实的骆驼，车轮才终于滚动起来。

黄昏时分，亦欢骑着雇来的第二十只骆驼，走了一段路后有些无聊，问陆寅：“当年你们在这里打仗，闲下来的时候都干些什么？”

她方才数了一路的沙子，数来数去，发现自己又数乱了。

唉，数沙子是个没意思的事情，而且，地上的沙子就像天上的星星，太多了，怎么数也数不完。

陆寅保持着和骆驼一样的速度，悠悠飘在亦欢身侧，想了想，说：“闲下来的时候，我们会看地图，看接下来的路线应该怎么行军，看哪里有水源……”

亦欢头都大了：“停！”太无聊啦！她不想听这个！

陆寅笑意加深：“有时候，实在有人耐不住寂寞，便会偷偷赌博。后来我放开了让他们光明正大的赌，只不过不能赌钱，只能以一些小玩意儿为赌注，譬如一只果子，一个香囊，一把精致的匕首。”

这个倒有意思，亦欢说：“不如我们也来赌博？”

“好啊，以什么为注呢？”

亦欢想不出来，这时陆寅说：“除了赌博，我们还唱歌，不如这样吧，我唱一首我们当时唱过的歌与你听，若你能听得懂，便是你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若你没听懂，那就是我赢了，你就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亦欢思考片刻后，点头：“可以，赌吧。”

陆寅唱的这首歌，曲调十分的柔情，加之他的嗓音很干净好听，唱的时候一直注视着她，亦欢听着听着就有些不好意思，脸发热，转过头去望着前方。

柔情的歌声还在响，可是亦欢脑袋晕乎乎，明明是大梁国的语言，但连在一起，却一句都听不懂。唱完了陆寅问她，她只能耷拉着脑袋摇摇头，老实道：“不懂。”

“这是一首情歌，唱的是在外征战的战士问心爱的姑娘，可愿意等他归来？待他归来后，他带着她四处游历，一起去看雄浑苍凉的大漠，莽莽苍苍的雨林，冰天雪地的极北，春光明媚的江南，他们一起逛街、一起乘着小船飘过江面、一起放风筝、一起吃面果子……天下之大，他们一起做很多很多有意思的事。”

亦欢颇为向往：“听起来很有意思。”

“那你意下如何？”

亦欢：“啊？啊！”

脸扑地红了，许久，小声说：“这些事你找别人也可以做。”

陆寅却笑吟吟注视着她：“天下并无第二个李亦欢。”

“李亦欢有什么好？”

“李亦欢重情重义，有勇有谋，生的美，还十分会赚钱。”

亦欢听着听着，脸上挂上大大的笑容，歪过头，看着陆寅道：“我既重情重义，有勇有谋，生的美，还会赚钱，那天下男儿还不是随意由我挑选？为什么非要和你在一处呢？”

陆寅好似十分惋惜的叹了口气，接着又道：“你不答应的话，也没关系。”

“方才的赌注是我赢了，说好了，你应该答应我一个要求。”

亦欢不由的笑了出来，陆寅也跟着她笑，亦欢道：“不是说好只是用小玩意儿来做赌注的吗？终身大事也算吗？”

陆寅笑道：“兵不厌诈，规矩是由我定的，我说算就算。”

亦欢哈哈大笑，恰好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处，她咬破手指，画出符咒，陆寅坐在了她身后，和她共骑一只骆驼。

亦欢说：“那么，就走吧。”

其实她还想说，陆寅心怀天下、有情有义，如今不滴水了，生的剑眉星目、意气风发，她也同样十分喜欢。但转念一想，往后日子还长，许多话，以后慢慢再说也不迟。

夜越来越深了，陆寅说：“我就在后面，你若想睡，就靠着我睡吧。”

大概，这也算是生为鬼的好处，不用吃饭，也不会困。

亦欢打个呵欠，在陆寅的怀中，安稳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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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开眼时，已是三年之后，灿烂的阳光从窗户倾泻进来，亦欢惬意的伸个懒腰，冷不丁一转头，看到陆寅幽幽的立在床边，哀怨的看着她。

亦欢没来由心虚：“你一夜没睡？”

陆寅幽幽：“鬼不睡觉。”

亦欢干笑：“呵呵，挺好的。”

这一日，亦欢去哪儿，陆寅就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去哪儿。

亦欢下水捞骨，一低头，陆寅幽幽飘在她水底；亦欢做饭，一转身，陆寅幽幽站在她背后；亦欢睡觉，一睁眼，陆寅幽幽飘在她头顶，和她就差着几毫米的距离。

亦欢实在受不了了：“你能不能别吓我！”

陆寅一脸怨妇状：“我要变人形。”

亦欢：“我最近没血了。”

陆寅瞧着小屋中那只装血的瓶子，每次只需一滴血就可以画出符咒，那瓶血用了很久很久，还有大半瓶。

亦欢也望过去，十分心虚，但是，自前些日子两人成亲后，陆寅从单身汉一跃成为有媳妇的人，尝到了某件事的好处，开始食髓知味，夜夜闹的她不得安生。

鬼是不睡觉，可是，亦欢要睡觉啊！

每晚都来这么一遭，她迟早得被榨干！

于是，在某一个夜晚陆寅又一脸期待、两眼亮晶晶的盯着她时，亦欢假装看不见，不将他化人形，自顾自的一蒙被子，自己睡了。

只是，睡梦中，总觉得一道哀怨的目光在盯着自己。

但即使如此，亦欢也打定主意，这段日子绝对要关他一阵子，话本子里，那些美丽妖娆的狐狸精会吸食干书生的阳气，她可不想成为被吸干阳气的书生！

这日晚，陆寅又开始盯着她了，一开始是哀怨，后来开始装可怜，再后来，见亦欢一直不理他，耷拉下脑袋，自己默默去角落里坐着了。

他不出声，亦欢倒是不安了。

鬼会做什么呢？

漫漫长夜，也不困，也没正事干，他会回忆过往吗？会怀念生而为人，能见到明媚阳光，能嗅到花香、听到鸟鸣的日子吗？

这下，亦欢可把自己搞心疼了，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最后一掀被子下床，将那只瓶子拿过来，蹭蹭蹭就在陆寅身上画好符——陆寅又变成人了！

亦欢无奈：“来来来，服了你了，过来吧。”

陆寅三两下上了床，从背后拥住她，亦欢本来都做好要被闹到半夜的准备了，可是，他却什么都没做，只是这样静静的抱着她。

亦欢：“你……你原来不……”

陆寅沉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似是十分无奈：“我前些日子就说过了，我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抱着你，可是，你不信。”

呃……亦欢干笑。

她也没想到，他说的是真的呀，她以为他只是骗她，等到她将他化形就会露出真面目呢！

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两个人抱在一起，即使什么也不做，都很安心。

往后，亦欢游历各地，四处捞骨，每年也都不忘为陆寅烧许多的纸钱，好让他继续有力量留在人世。

陆寅也一直陪着亦欢，尤其是冰冷的水底，他在里面沉没了十六年，知道那种滋味是多么不好受，所以每次亦欢入水，他都会跟着她一起，若有什么意外，水中没有阳光，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亦欢随时都可以将他化形，他就能一直保护着亦欢。

亦欢捞骨，虽说是为了赚钱，可是，也是为了那些思念亲人的人。

每次将白骨捞起，亦欢都会嘱咐他们莫忘了每年给这些白骨多烧些纸钱，也许，这些纸钱就可以让他们逝去的亲人留在他们身边。

他们虽看不到，听不见，但是，也许在他们吃饭时，也许在他们睡觉时，也许在他们生儿育女、迈入人生的下一步时，他们已逝的亲人就在旁边笑眯眯的注视着他们。□□虽已消失，但灵魂不灭，只是换作了另一种形式的陪伴。

亦欢共捞了三十七年的骨。

年轻时身体底子好，怎么造作也没有感觉，但年岁渐长，在水中泡的久了，亦欢患上了关节病。

每逢阴天，或是刮风下雨，她的四肢关节就疼痛不止。

每天晚上陆寅都会用药草帮她仔细的敷一遍，但是第二天亦欢还是要入水，病根不除，她这病恐是永远也不会好。

陆寅心疼她，劝她不要再捞骨了，他二人可以换一份营生，或是，他在夜晚也可以出去干各种活，但亦欢却摇头：“若是当年，我劝你，让你丢掉你的银枪，别习武了、别打仗了，你会怎么办？”

陆寅怔了许久，此后，再也没有劝过亦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