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慕城雨水丰沛,草木经过细软雨丝润泽,绿得盎然活泼,虽说热了些,但意境却比三四春月还要繁盛许多。
在这一片生机盎然的绿里,几道胖墩墩的小身影闪动着透明翅膀匆匆赶路,对于偶尔蹦出来拦路的蟋蟀、螳螂,他们也很少与之打架,都是能给花蜜打发就给点,力求避免冲突。
“熊蜂温顺可欺的名声就是这么传出去的······”宽大草叶后,一个同样有点胖乎乎的小毛团不满地嘀嘀咕咕道,“他们屁股上的刺是长来干什么用的,这都不蜇?”
在她身边立着一只眉眼清秀的小人,比她高一头左右,闻言笑道:“你同族做得对,惜蜜,你我这些小虫灵、小花灵法力低微,在外本不应该树敌的。”
惜蜜却哼道:“我不管,反正我的刺可长了,那群坏东西要是敢打劫我,我就使劲蜇,蜇蜇蜇蜇死他们!”
惜蜜是一只熊蜂,有着熊蜂一族普遍有的大眼睛、蓬松毛毛、透明翅膀,还有着族里罕见的火爆脾气。
她旁边的小人叫做子华,他是一朵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化灵,两人从小在慕城南郊一起修炼,但南郊近日要建一个佛庙,当地官员知道此处妖灵众多,恐怕冲撞了佛祖,便请修士来把他们驱赶到别处去。
有些妖生性反骨,就要在南郊扎根,天天跟方士们斗法。
而熊蜂一族向来逆来顺受,走得最快,子华也很想走,可他的本体是花,挪动起来很是费劲,惜蜜陪在他身边,两人走得就比较晚,现在回目眺望,还能看到修士们的白色灵光。
“子华,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甜香气?”惜蜜忽然问道,脑袋朝上,使劲吸着空气,“我好像闻到了蜜的味道!”
子华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可惜蜜越嗅越肯定,她循着气味的来源飞过去,却发现那是一大团树脂,马上要掉落在子华的身上——
“躲开!”她敏捷地扑扇着翅膀俯冲下去,将他推离原地,自己却被树脂结结实实盖了一身,连呼吸都被堵住,子华像是要救她,可随即上边又落下大片大片的泥土和石块,惜蜜的视野很快变成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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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清浅从梦中醒来,看见玉京子正在凉亭里摆饭。
这些年来,她一睡觉就做梦,梦里全是往事,为了清梦,她用过捕梦网、抓过梦魇妖灵,通通无效。睡着后的世界仿佛不受她控制,自顾自地要带她回到那些与凤凰神君日夜相处的岁月。
烦死了。
她压下这点烦躁,手指点了两副碗筷飘到凉亭里,问玉京子:“今日买了什么?”
“几张萝卜丝饼,红油小面,还有几样小菜。”他舔舔嘴唇说道,“一不留神就把你给我的钱全都用完了。这凡间的吃食花样可真多!”
花清浅打了个哈欠:“那就开饭吧。”
她夹了个萝卜丝饼,仔细看了看,嫌弃道:“这萝卜丝有点粗了。下次我给你做一个,我做凡间菜有一手呢,不比什么酒楼的厨子差。”
“真的?”玉京子惊奇地看向她,“你怎么还会做菜?你这么……”
花清浅没听清,将耳朵凑过去,“我怎么?”
“……你这么漂亮,法力又这么高深。”在玉京子的想象里,像她这样的极品美人蛇应该有无数妖族追着求偶,应该是那些人来给她来做菜才对。
花清浅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做菜是我的爱好,一是我自己就很爱吃各种美食,我给我自己做习惯了,多做一点给谁都是顺便。”
“二是听说香染蛇君——就是我娘——她也喜欢做菜,我就总想着……如果香染没死,如果我们母女还有再见面的机会,那时我不想除了‘她为什么不陪我长大’之外无话可聊。”
提到香染蛇君,气氛总有些沉重,花清浅摇摇脑袋,换了个话题:“你真觉得我漂亮?”
“真的啊。”玉京子理所应当地点点头。说实话,他就没见过比她还好看的妖,蛇形就那么好看,化人了也是千娇百媚,他说她美都不是夸赞,而是陈述事实。
花清浅扑哧一声笑出来:“不错,你的眼光可算大大地长进了!在蛇谷的时候,你还说我不漂亮,还不如丹梁呢,气得我骂了你好久的重色轻友。”
她总说起这条叫丹梁的蛇,玉京子记不起丹梁长什么样子,但他料想她肯定没有花清浅好看。他刚要开口,却听门外响起“笃笃”两声,好像有人在敲门。
两人正在院里的凉亭中用膳,闻声对视一眼,玉京子放下筷子,往外望着,但望不太清:“门外是谁?”
花清浅看都没看,只掐指一算,唇边就浮上一抹微笑:“是我的功德。”
最近没有生意,她正愁没钱使,也正愁要被天雷劈,都准备主动去街上给人免偿算命了,这却自动上门了一个。
“快开门,咱要干正经事了。”她道,“正好这桌菜还够加一双筷子,我去给这位贵客拿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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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子推开门,见外面站着的这人约莫三十岁上下,胡须飘然,气质不凡,哪怕身上穿的是街边可见的寻常布料,也自有一股浩然清气,便知花清浅所料不假,这果真是位贵客。
“公子请进。”他将人引进来,那人眼底似掠过一丝愕然,但很快一闪而过,跟他走到凉亭里,恰好遇上从屋子里拿碗出来的花清浅。
花清浅进屋不仅拿了个碗,还换了身白衣,长长的青丝绾于脑后,用一根银簪固定,看起来落落大方,透不出半点妖气,甚至还有几分沉稳。就算搬出天界的照妖镜来,她此刻在镜中的显形也会是一块有棱角的美玉,而绝不会让人想到一条蛇。
贵客一见到她立刻作揖:“清浅姑娘,久仰大名——”
“诶,知府大人谬赞了,我哪有什么名气。”花清浅笑道,“大人来得这么急,没吃饭吧?正好我弟弟买来这些菜,我们还没来得及用,大人若不嫌弃,就先动筷吧。”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饭也是摄入灵力的一种方式,慕城水土又绝佳,花清浅从不错过任何一餐,就是知府也别想让她饿着肚子做事。
“姑娘怎知我是知府?”
“慕城之内,谁不晓得暮松知府的英姿?”花清浅答道,把手里的瓷碗递给他。
知府欲言又止,看上去很是着急,根本无心用膳,但看花清浅吃饭态度坚决,还是从善如流接了碗。
知府明显食不知味,且奉行食不言、寝不语、不挑食的规范,只小吃几口摆在最近的那盘菜;而玉京子遵照花清浅给的那本《妖族入世基本法》,没有把握时坚决不开口说话,免得泄露妖机,也坚持沉默着干饭。
花清浅倒是有些随意的那一个,她咬下最后一口萝卜丝饼,亲切问知府道:
“大人屈尊来此,是想请我做什么事?驱鬼、辟邪、招财还是除魔,我都能干的,银钱也收得不多,无论事情大小,都只要半钱银子。”事情大了,功德就多,银子就只是个添头了。
暮松放下筷子:“这……说起来姑娘莫要笑话,本官从前对这方面从未关注过,也分不清楚自己这究竟是惹上了鬼物,妖怪,抑或是邪魔。”
“那就仔细说说,我帮您分辨。”
这慕城原本属于大潁,但大战之后,大穎败给了大焱,这慕城就划做了大焱境内。
暮松去岁来到慕城新上任知府,本想着取代旧知府会导致民怨沸腾,却不想百姓们对他夹道欢迎,原来他为官能廉的名声传到了这里,而上任知府是个坏的,百姓们辞旧迎新,高兴得不得了。
暮松没想过会受到这种欢迎的阵仗,人潮拥挤,马车都行不动,他干脆自己下了车,一面劝大家回去,一面保证他会当个好官,扯着嗓子喊了一路,才终于被护卫艰难地送到了府邸。
百姓们对他过于热情,往他身上送了不少花瓣、香囊等物,当日晚上要歇下的时候,暮松还哭笑不得地在衣襟里发现了一枚金黄色的琥珀。
“本官开始做梦,就是在收到琥珀后发生的。”他感叹道。
听他说到做梦,花清浅眸光一动,不过暮松正低头了口玉京子递来的茶,没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一开始,本官只是梦到慕城以前发生的事,例如这里的官员如何大肆建庙立碑、中饱私囊,如何砍木伐林、破坏生态……”
“本官以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就没管。后来梦境发生了变化,有个女孩儿站在林子里哭。”
“她家里人是城南参与建庙的工匠,当年盖楼所用的料子出了错,天花板塌方,把她们一家都埋了进去,她说她的魂魄被困在了某处,求我把她救出来。”
“你救了?”
“不,我没有。”暮松诚实一笑,“我好歹是本地官员,对慕城的佛寺、道观多少有了解。前任知府大兴土木是为了吞钱不假,但他吞的钱是香客的捐赠款,并没有偷工减料、弄出过塌方。”
梦中那女孩儿一说到这,他就察觉出了不对,但见她哭得可怜,便没有拆穿她,还多问了几句,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难处。
“那女孩儿是不是挺可爱的?”花清浅冷不丁问了句。
暮松有些尴尬:“姑娘……真是明察秋毫。”
“我就知道。”她摇了摇头,男子嘛,在遇见一个足够可爱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时,是可以抛下一切理智去同情的,哪怕这女子刚刚骗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