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眉眼间像是压了一层暗淡的影,他望着她,笼下的目光不容她丝毫躲闪,却又生怕惊了她,只敢浅浅掠在她眉端。
他的目光轻若浮羽,手下动作却大相径庭。
颜渺的腕上一阵阵发紧,丝丝缕缕的凉意缠绕其上,像是镀了一层冷寒的冰。
冰寒的指尖点过她腕处脉息。
颜渺心口的脉息仍在剧烈的涌动着,被禁锢住的手腕一时动弹不得,她没有阻止他,任那股灵力涌动,探过她周身经脉。
不多时,腕上冰寒消散,连带着心口的脉息也平顺下来。
她看向沈妄,目光微凝,染上几分不明的意味。
青年的发尾衣袂皆染着潮湿的光,雾气流淌,将他的身形氤作一滩将融的影。
“你……”
颜渺才要说些什么,冷不防瞥见一道印阵。
风绕过山巅,周礼的身形自印阵中显现出来。
不出她所料,沈妄与她二人在此,周礼果然跟来了。
印阵打断颜渺正欲出口的话语,她朝周礼看过去,同瞥见了他身后那群弟子。
……尾巴还不短。
沈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他再看一眼颜渺,转过身,道:“宗门事务繁忙,周宗主百忙中还能带弟子来荒山赏景?”
周礼的面色没什么变化,倒是身后弟子中有几人一时怒目而视,却在看向沈妄的一瞬间偃旗息鼓,也不敢多说什么。
弟子之中,贺勉怀始终未看向过沈妄,齐慕晚的目光也游离着,一副心不在焉模样。
“非是如此,此处危险,畴昔山下的蛊虫多年未现于世,远非他们这些孩子能应付。”
周礼面色平静,温言道,“我不放心他们继续走动,才顺路带他们至此。”
天幕彻底亮起来,昭昭日光倾洒而下。
颜渺侧首望向山崖下的一片雾霭,指尖捻起一张符纸。
印阵赋予过她的灵识,阵法顷刻变换,符印自周侧扫来,漫卷过山巅,交织成一张巨网,缚住人的脚踝,直将众人朝崖下卷去。
饶是周礼的符篆之术已得大成,也无法于瞬息之间压制先一步扎根在此的印阵。
周礼稳住脚下,手中符印化形,化作一道光影所铸的绳索,拦在山崖一端。
颜渺眼睫微抬,丝毫不将那绳索放在眼中。
她面向周礼与沈妄,道:“打开徊生境。”
山巅下是一片深渊之地,若不开启徊生境,掉落下去的人只会落得粉身碎骨。
符印缭绕,历练弟子都是年龄尚小的少年,有人惊呼出声,更甚有胆小些的,已开始低声啜泣。
见二人未动作,颜渺的目光略过一众弟子,最终停在贺勉怀的身上。
她眼睫微敛,指节收拢。
印阵在贺勉怀脚下失去效用,周礼本用符印所化的绳索亦于贺勉怀身上失效,于是他脚下一空,跌下山崖。
“贺勉怀!”
“贺师兄!”
随着弟子的惊声呼唤,颜渺纵身,同他一齐跳了下去。
山风凛凛,夜雾遮盖天日,兜头拢下。
畴昔山的风冷下几分,本才披洒上朝阳的山巅变作一片黑夜景象。
脚下一空,熟悉的失重感传来。
长风拂乱青丝,雾气盈满衣袖,颜渺的视线在急速下坠中模糊起来。
“颜渺。”
风声绕耳,铺天盖地的血腥气中,颜渺好像又一次听见沈妄在唤她的名字。
她比沈妄早修剑道,按说沈妄是该叫她一声师姐。
但年少时二人总是不对付,无论什么都爱争个高低,便是在宗门中排辈也丝毫不相让。
沈妄总不愿这样叫她,更多时候,都只是直呼她名。
包括在最后,在杀她的时候。
“沈妄,你是来杀我的,对吗?”
那时候在巽风崖边,她这样问他。
“是。”
髓珠离体,五感渐失,她只听见他应了这一句,再辨不出他言说的其他话语。
长剑携风,击碎她掌中虚刃,髓珠脱手,在凛冽剑意下碎成齑粉。
颜渺自山巅跌落下去。
光影错乱,徊生境启。
日月倒转,长夜骤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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畴昔山巅,印阵消散。
弟子已移步到安全之地,周礼的腕处新添了一道浅伤。
沈妄手持一柄轻薄的长剑,剑刃染了血,鲜血自剑锋淌下,他另一手捧着的珠玉上也同染了血迹。
珠玉透似琉璃,喂了周礼的血后,鲜红色汇聚在篆刻的纹理上,渗成一朵不知名的花。
感知到钥匙的所发出的灵力,山崖中雾气上涌,幻境骤然开启。
沈妄的面上还染着怔然之色。
那道纵身跃下的身影好似还在眼前,身影将落时,衣角掠过指节的触感也似乎仍留在他的手上。
他没能拉住她。
他又一次没能拉住她,又一次眼睁睁的,看着她跌落下去。
周礼抚过腕上的伤口。
颜渺以宗门弟子的命迫使他开启徊生境时,他的确慌乱了一瞬。
可沈妄显然比他更急一步,千钧之际以剑伤他,用他的血唤醒钥匙,打开了幻境。
至于为什么是他的血……周礼抚一下眼上黑练,有些不解的问道:“沈妄,你……怕疼?”
沈妄抬眼看他。
长剑归鞘,他面上的怔然之色已经褪下,指尖的灵力复又涌动起来。
沈妄的眸光更冰冷了几分,压满沉郁的眼中泛起戾气。
“周既明。”
他的声音比目光还要冷些,所答非问,“想给我师姐祭酒,凭你也配?”
虚刃骤然凝结,携风带霜,径直朝周礼刺去。
周礼立在原地。
他未出手,似乎笃定了沈妄不会下杀手一样,任刃风掠动衣袂,眼上黑练高高向后扬起。
刃光悬停在眼前,周礼不慌不忙抚平黑练:“沈妄,你修魔后舍弃剑骨,体内没有灵骨可护灵脉,又如此戾气不收,迟早伤及己身。”
只是周礼的双眼终究无法视物,没能瞧见话音落时,沈妄面上忽变的神色。
他只听到沈妄散在风里的一句轻语:“是吗?”
虚刃绽成碎片,染满杀意的霜雾席卷而过,直朝一众弟子而去。
“沈妄!”
符印与霜雾中的虚刃碎片相撞,一向沉着的周礼终于显出失态的模样。
沈妄向前两步,衣袍随风荡起。
他看着匆匆拦下虚刃的周礼,掌心的灵力翻卷不休。
周礼的衣摆翻卷又落下,碎裂开的虚刃击中他的左肩,他抬首,道:“沈妄,他们年岁尚小,你岂能?”
沈妄的面上挂着笑,一双昳丽的眉眼弯起,映着顽劣的天真:“我本也非是想对他们出手。”
血几乎洇湿了周礼的一整只衣袖,顺着手腕淌下,流过方才被长剑划出的那一道浅伤。
血水蔓延至指骨,从指缝渗出,随着指尖的颤抖滴落到地上,洇作一小滩。
沈妄的招式之中,最为狠戾的一式虚刃也同被周礼挡下了。
他的腰腹处显出一道深长的伤,刃光涣散,鲜血自虚刃埋入过的空洞流淌不止。
血染过衣袍,周礼示意身后弟子将剑收回鞘中。
他只身拦在一众弟子身前,看一眼中蛊弟子,又转向沈妄:“可你想杀了他,那一式不是虚手。”
沈妄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是啊,我早已不是宗门的人,杀谁又如何?他御剑伤人,按照宗门判罚,该是死罪。”
周礼的右手结着将起的印阵,御符的左手略有些颤抖:“他身上中了蛊,若他有罪,宗门自会判罚。不该由你我二人来决定他的生死。”
沈妄的眼睫轻轻颤动,眼底是一片化不开的寒。
他的嗓音也被寒意浸染了,像是初冬时节浮飞的雪絮:“周既明,你的慈悲心肠肯给他,五年前,却不愿放过我师姐吗?”
话音落,他周身的灵力肆虐而动,刃光叠作滔天的网,呼啸着朝周礼袭去。
周礼拢起印阵,抬手之间,一道符印径直飞过去。
虚刃倏然停在半空。
沈妄目光一凛,抬手,硬生生接下那道符印。
符印上附着周礼的灵力,沈妄被灼得后退一步,掌心燃起一团火。
他的指节开始泛白,握紧符印的手顷刻淌出大片的血。
鲜血顺着风吹拂到他的衣袖,衣衫却未沾染上一星半点。
沈妄看向那团才熄的火,眼底的戾气竟较方才收拢几分。
他平息着仍在涌动的灵力,摊开手,鲜血滴答淌落一地。
沈妄的掌心灼伤出焦黑之色,伤口撕裂处深可见骨,鲜血不断溢出,皮肉翻卷而起。
可那其中,却躺着一条用灵力护住的红线。
红线从中断开,上面打了一只文昌结,干干净净,丝毫没有被鲜血所染。
沈妄抬眼,压下嗓音中的颤抖:“成交了,换他一命。”
“这不是筹码。”
周礼收拢符印,“你什么时候知道是她?”
沈妄低声笑了。
他缓缓走到悬崖边,手中的珠玉再次发出赤色的光亮,雾气遮拢天日。
“周既明。”
纵身跃下之际,沈妄看向周礼染满鲜血的左手。
他的嗓音轻飘飘的,随着下坠带起的风一同落在人耳畔。
“五年了,你这只被我打碎的掌骨,似乎还是没能彻底好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