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似乎已在山中行了许久,衣袂上染着些微水汽,衣摆无风自动,腰间的红丝绦顺着风融进他的衣角。
除却腰间的红丝绦,他身上皆是素净颜色,眉目却在此间被衬得多了几分昳丽。
他自临着熹微的朝阳站在那里,眼瞳漆黑而沉静,光线照不进分毫。
不同于昨日深夜时在朱崖城的匆匆一瞥,颜渺终于看清楚了他。
她就那样看着他。
于是她还能记起,沈妄尚是少年的时候,身穿着风浔州烟青色的宗门袍服,顶着那张漂亮的脸,站在一众弟子前方的模样。
宗门弟子三千,她总是能第一时间寻到那张脸。
少年立在那里,高束成马尾的长发微荡,发带落在前襟,覆在袍服一侧的风伯兽绣纹上。
那年的宗门会晤以凌泉宗为地,师长皆聚在聆泉山。
沈妄作为风浔州的小少主带领弟子前去观瞻,颜渺本事想借机偷个懒,却被师姐千长宁临时抓到前面,替她规整云浮宗弟子的队列。
他们的身后是列成排队的宗门弟子,前方隔着的,是偌大一方石台。
石台名为玉鸾,以寒泉玉雕制,夕阳照落在上面,折出清浅一层浮金色。
颜渺才听弟子报过千长宁下落,知她又是跑去找故友叙旧,再抬眼,冷不防撞进少年的眼睛里。
少年衣袂翻卷,正立在石台的另一侧,目光一瞬不眨的望向她。
颜渺对上他的目光,眼睫微颤。
斜阳西沉,天色由明变暗,他们就隔着那道由光铸造而成的影,遥遥相望。
颜渺沉下一口气,双脚不自觉向后退了退。
光线被人影遮过大半片,颜渺这才发觉,原来沈妄已经长得这样高了。
薄剑收回鞘中,沈妄面向周礼,将人挡在身后。
“这,这莫不就是那个沈,沈……”
“师妹,这不就是你们风浔州的那个……”
“怕什么,有周宗主在此。”
认出来人,弟子中发出一阵窃窃。
五年前,南岭墟少主周既明于畴昔山设阵擒拿魔修颜渺,镜虚阵初得大成。
四年前,周既明任南岭墟宗主,一手符篆之术更胜往日旧主,现下有他坐镇,众弟子不至慌乱。
即使这样,也没人敢将青年的名字宣之于口。
对面的人毕竟是沈妄,那个修魔后连父亲都不放过,两年前因一夕对立,直将老宗主头颅斩落的沈妄。
思及此,众人噤声,不约而同朝后退了一步。
倒是那个在茶摊时津津有味听书的小弟子仰起脸,弱弱的朝沈妄唤了一声:“沈,沈师兄……”
贺勉怀黑着脸瞪他一眼。
一众弟子中,齐慕晚与贺勉怀修为最为深厚,持剑在前,将小弟子们挡在身后。
周礼面色沉静,灵力威压中,他眼下的伤口再次迸开,鲜血顺着脸颊殷殷淌下去。
血流过脖颈,又淌入领口。
周礼抬手轻抚过,指尖有些颤抖。
他未能将伤口抚合,只擦去了周侧的血迹。
沈妄在剑意中注入了灵力,伤口一时半会儿不会愈合了。
血源源不断的往下淌,周礼无奈,只得捏了个凝血的符印,勉强将血凝在颊侧。
他面朝向沈妄,话语依旧不愠不火:“别来无恙,沈妄,不想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沈妄没应声,转头看向身后,眸光微变。
可就在他伸出手,指尖堪堪触碰到颜渺的衣角时,一道符印再次袭来。
颜渺的面上没了斗笠,下意识掩面,将头向后转去。
注意到她的动作,沈妄本探出的手收了回来。
符印并无攻击的意图,是一道解印诀,眼见着将要破除颜渺身上的换形术。
可符印近身,再一次被沈妄击碎了。
染着血腥气息的雾自沈妄身侧涌起。
颜渺脊骨发寒,身上的大小伤处止不住的显出痛楚。
修魔之人的髓珠中含有戾气,故不生灵骨,无法用灵骨中的灵气与刀剑结契。
修魔之人亦不修心法,精进修为可谓一日千丈,却极易为戾气所控。
雾气四起,颜渺终于在沈妄的身上感受到修魔之人的气息。
周礼眼上的黑练轻动。
“沈妄,此人以你之名引我来此,一举一动皆是可疑。”
他语气和缓,将桩桩件件列得清明,“他用了南岭墟的符纹篆术,还说与我南岭墟弟子是道侣,你不想知道……”
沈妄开口打断:“不想。”
嗓音冷淡至极,几乎能将人冻穿。
颜渺:?
道侣是道侣,她可没说过与南岭墟弟子是道侣。
南岭墟弟子主修符文篆术,对心法要求极为苛刻,故而宗门内繁文缛节颇多。
就南岭墟人那般恪守规矩的模样,一个个都与周礼的性子相差无几,皆是规行矩止,抱令守律。
在宗门时颜渺曾言,这辈子就是清心寡欲断绝情爱,也绝不会找南岭墟的小古板做道侣。
可她这会儿无意解释什么。
沈妄不想知道最好。
周礼面无波动,继续温言相劝:“沈妄,你未动过南岭墟的人,南岭墟亦从未想要针对于你。此人古怪,你既不想知道,便将此人交于我,让我带他回南岭墟一问究竟。”
沈妄看着他,声音叫人辨不出喜怒:“周宗主好意,可我偏要放了他,你若想拿人,尽可一试。”
话音落,他周身灵力涌动,四散开来,席卷过一众弟子。
贺勉怀与齐慕晚持剑作挡,身后几名修为尚浅的弟子已难抵灵力压迫,咳出血来。
杀意旋绕,周礼左手的指骨微颤,结一道符印为弟子作挡。
眼下以符印凝血的那道伤口复又崩裂开,伤口较原时候更深了些,一时间血流如注。
血珠自脸颊淌落下来,像是眼中流出的泪。
血泪难止,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在风中。
颜渺轻皱眉头。
眼下这种情状非她能插手,二人剑拔弩张之际,传音蛊的声音忽而在耳边响起。
小虫道:“颜渺,有件事不对。”
颜渺微微蹙眉。
小虫继续解释:“周既明的身上并无徊生境得要死,钥匙……似乎在那个魔修身上。 ”
颜渺的眉头皱的更紧些。
幻境的钥匙怎么会在沈妄身上?
沈妄把周礼的钥匙给抢了?
颜渺略思虑一下,转眼换了打算,背在身后的手重又摸出一张符纸,指尖翻飞而动。
周礼未再执意于眼下的伤口。
他不作丝毫抵挡,任血肆意流淌过面颊,再浸湿衣领上的暗色绣纹。
灵力旋绕在周侧,沈妄的面色却未因灵力的肆意损耗有丝毫波动。
“沈妄。”
周礼话中半分与人针锋相对的意思也无,像是在闲话家常,“槐安镇西那间酒铺子的清斋酒不错。”
话音落,他的掌中现出一只酒壶,扬手将酒壶扔给沈妄。
沈妄抬手接过。
颜渺正结印的手顿了一下。
槐安镇西的清斋酒的确不错,酒价也好。她曾因讨酒为掌柜算过半月的卦,未收分厘,只为喝一盏清斋酒。
周礼向来滴酒不沾,忽而提这清斋酒是何意?
沈妄面色微变。
周礼继续道:“我并无他意,只想劳烦你,帮我带去一壶。”
沈妄没应声,酒壶脱手,掉落到山石路上,碎出一片清脆的响。
颜渺望着洒在地上的酒水,眼睛发直。
……那么贵的一壶酒。
沈妄只道:“抱歉,没拿稳。”
话是歉语,他面上却没有丝毫歉意。
正叹息着,颜渺手中的符纸已然再次与山巅的印阵遥相呼应。
颜渺看着沈妄伸挡在她身前的手臂,手中符印晃了一下。
她半分犹豫也无,符印脱手,自后猛然袭向沈妄的肩背。
灵力轻柔挡下符印,沈妄回过身。
符印未等触至他的衣衫便被灵力阻隔,颜渺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符印被阻隔,却未消散开,反而顺着灵力游走,化作印阵将二人笼至其中。
手中符纸劈啪作响,颜渺习惯性的轻道一句:“立稳些。”
沈妄瞳孔微缩。
才升了朝阳,天幕一线亮起,光线被云层遮挡下大半。
青烟骤现,人影显于山巅之上,足下不稳,险些跌了个趔趄。
一只冰凉的手及时捉住颜渺的腕,撑她直起身体。
明明告诉别人要站稳,自己反而差一点跌倒。
……有点丢脸。
颜渺稳了稳身形,正欲收回手腕,腕上力道却更紧了一分。
沈妄的指节正握在她腕间未平的伤处,疼痛隐隐自脉搏而上,心口的脉息一瞬间涌动剧烈,震的颜渺胸腔发疼。
霜雪气息铺天盖地裹挟在周身,颜渺抬起眼帘,正对上沈妄的目光。
山巅上一时很静,朝阳升起,光线悄无声息变得明亮,自云层中透洒下来。
荒山之上,草木凋败枯谢,四下却不知为何起了雾,印阵四散,山巅隐有雾气掠过沈妄的眉眼,似乎将他的眼睫也染上了潮湿的水汽。
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沈妄看着她,神色明灭间,瞳中映出一道模糊的影。
不是她,是她施过换形术后的影子。
沈妄不作声,只是盯着她瞧。
不知是光线太过黯淡看不大清楚,亦或是颜渺睡得太少恍惚出了错觉,她觉得沈妄的目光看起来竟有些……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