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渺。”
半开的窗棂晃动两下,一只莹亮亮的蛊虫撞来,将本破破烂烂的窗纸再撞出一粒小洞。
颜渺抬手捉住蛊虫。
是一只自黎荒而来的传音蛊。
与中洲宗门所用的传音石不同,黎荒的传音蛊不仅能为御蛊之人传递消息,若是御蛊之人以自身骨血灵识喂养蛊虫,更可驱策蛊虫携灵识远行万里,为其行传音探查之事。
只是喂养蛊虫的骨血需得极尽纯净,如此作为代价不小,极少有人愿以自身的寿数来换取这样的御蛊能力。
蛊虫‘滋滋’叫过,传来人声:“颜渺,你轻点,若把囡囡捏死了,我明日便杀去中洲。”
颜渺松了松手:“……”
蛊虫扇动翅膀,飞绕一圈:“你到哪儿去了,这里怎么会有识踪蛊的气息?”
颜渺皱眉:“识踪蛊不是你放的?”
蛊虫:“我要找你轻而易举,哪用得着跟踪你?”
颜渺的眉头再皱了皱,转瞬又恢复如常:“你这时候找我,是黎荒有什么消息?”
蛊虫重又发出莹亮的光:“你知道中洲的宗门有一处徊生境吗?近些时日天气寒冷,囡囡总是食欲不振,我便想着找些草药进补,谁知前两日到了湘山,却遇见一个中洲人……”
“据那人的消息,你一直在找的那道灵脉最近一次出现就是在徊生境中。”
颜渺有些倦,不自觉忽略了蛊虫中间所言,掐头去尾,反应过来后愣了一下。
徊生境?
朱崖城以北一百三十余里是一片荒山群,名为畴昔山。
畴昔山接壤北原,在中洲最北,荒山之地尘沙肆虐,唯有山巅之下雾泽一片,难以视物。
徊生境就藏在那片雾泽之中。
徊生境最初是由风浔州的少主沈惊谪所筑的一处幻境。
风浔州弟子犯有过错但罪不至死,会被洗去灵骨流放至那处幻境中,刑期尽时才可离开。
幻境筑造不多时,青琅宗掌事沐长则请用徊生境流放弟子,而后凌泉宗参与其中,更有南岭墟为幻境筑造结界。
直到如今,徊生境已成了流放宗门弟子的专用之所。
开启徊生境的钥匙掌握在各宗门亲脉的手中,也只有各宗门亲脉的血才能激发钥匙的灵力,开启徊生境。
自徊生境启,多年过去,还未有人能在刑期结束后离开。
传言是因幻境沿用了南岭墟的印阵之法,其中的时间流逝更与现世不同,许多人意念难撑神志,最终迷失在其中。
当年颜渺被关入肃律阁,按照判罚本也该流放至徊生境,最终却进入了刑罚更为严酷的刑隐司。
秋时的风自残破的窗纸透进来,吹的人打了个冷战。
颜渺收回思绪:“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消息?”
“颜渺!我上句才说过的!”
蛊虫怒道,“是我为了喂养囡囡……湘山脚下有一座小镇你还记得吗,镇东的小茶棚换了个老板,我在小茶棚里遇到一个从徊生境中逃出的人。”
颜渺只听最后一句:“是有人故意将消息透露给你。”
蛊虫:“也未必吧,萍水相逢,他透露给我做什么?”
颜渺:“若真萍水相逢也罢了……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男人,生得一副善面,衣着打扮是中洲人,用的是剑,还挺好看的。”
蛊虫绕着死在地上的识踪蛊飞了一圈,“有人跟踪你,你打算怎么办?”
“用的是剑啊……”
也不知它说的是剑好看还是人好看,颜渺思索一下,没事人一样,“就我现在这个破烂名声,还怕什么?”
蛊虫:“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如今隐匿行迹却遭跟踪,莫不是有人知道了你当年没死的消息?”
提及当年事,颜渺忽而问道:“今日是初几了?”
话音落,佛堂内安静了一会儿。
“九月初九了。”
蛊虫悬停在她肩侧,说完又顿了一顿,“颜渺,明日就是初十了。”
“这么巧啊。”
颜渺垂下眼帘,转瞬又与蛊虫话起家常,“黎荒这些时日可还好吗?你的身体如何?御蛊术又精进得如何了?”
蛊虫所答非问:“颜渺,你要去畴昔山,去徊生境吗?”
颜渺笑笑,知道绕不过这个问题,于是坦诚道:“如今朱崖城中正有一位宗门亲脉在,况且我的忌日,前往我的坟地,双喜临门,不是刚刚好吗?”
明日是她的忌日。
与徊生境相距不远,巽风崖同那一片荒山群中。
五年前,凌泉宗人引她前往,南岭墟人结印布阵,沈妄持剑而来,与她相逢在巽风崖端。
她曾死在巽风崖。
不过现在想来,五年,好像已经过了许久了。
颜渺回过神,将蛊虫托在手中:“朱崖城今日来了个南岭墟人,名为周既明,他生得也挺好看的,眼上缠着一圈黑练,你定能一眼就看见他。”
“朱崖城中的那间当铺你还记得吗,借老板的口给那周既明传个信,就说……”
颜渺想了一下,“就说,沈妄明日会在畴昔山等他,邀他一叙。”
大概是有熟悉的传音蛊来过,这一夜,颜渺睡了个还算完整的觉。
坏消息是,她沉入了一场不算安宁的梦里。
大概是在朱崖城见过故人的缘故,颜渺未梦到巽风崖,未梦到刺入心口的那柄夺霜剑,而是梦到了她被关在刑隐司时,前来见她的沈妄。
浓稠的血腥味扑满鼻息之间,一团又一团的血砸在地上,少年的衣襟染了一片红。
宗门会晤,少年将风浔州的烟青色袍服换做一身月白锦袍,大片的红交织其上,刺得人眼睛发疼。
鲜血如注流下,与他腰间的红丝绦融作一色。
烛火乱晃的影落在少年单薄的肩上,嵌在那双浅淡的眼瞳中,映明他微红的眼眶。
他心口的血流不尽一样,另一端牵引着的,是颜渺颤抖的指尖。
她在少年的眼里望见自己的轮廓。
她说:“沈妄,你恨我吧。”
天还未亮起,颜渺被一阵窸窣声吵醒。
睡时不觉,此刻清醒过来才觉背上已渗出一层薄汗,身骨又似散了架一般。
腰腹处的那道伤更疼了。
疼的她一时不敢妄动。
有人走入佛堂中。
颜渺睁开眼,不出所料的,看到正蹲在地上捡着人偶残肢的谢从止。
“你醒了。”
谢从止望向她,“你昨日不是去朱崖城找人叙旧吗,怎么把它搞成这样?”
颜渺身上发疼,张张口,还是说不出话。
“围观时候误伤的。”
良久,她解释一句,又问,“这人偶还能修好吗?”
谢从止拎起一截木头棍子:“散得亲娘都不认得了,你痴心妄想呢?”
“……倒也不算吧,它亲娘还认得。”
颜渺看一眼未明的天色,“你今日,怎么这时候来了?”
谢从止继续摆弄人偶:“正要与你说呢,我兄长传信说近日身子不适,我需得回一趟金平城,这才来与你道别。”
颜渺点点头,仰着下巴指一指地上的人偶:“金平城啊,那你把它带回去试着修一下……我出钱。”
谢从止没好气的看她一眼:“做人偶的钱都是我出的,指望着你给我钱?”
颜渺:“多谢多谢,你什么时候动身?”
谢从止差点背过气去。
疼痛消散些,颜渺直起身体。
她看了一眼谢从止,再瞧一眼地上,昨夜死掉的那只识踪蛊已不见了。
身上带了伤,颜渺的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异样。
她将人偶残肢交给谢从止,又扣上幂篱。
谢从止:“你去哪儿?”
颜渺:“算卦赚钱,养家糊口。”
谢从止:“……”
颜渺的步履还算轻快,行过佛龛时,传音蛊飞快钻入幂篱。
颜渺的脚步顿了顿,衣袖冷不防刮蹭过香鼎。
本搁在石佛一侧的竹筒跌下来,砸在地上。
一只卦签自竹筒中掉了出来。
‘大凶’
--
按照中洲的习俗,祭祀亡人多在正午之前。
畴昔山荒凉,极少有人前往,天色未明,荒山还笼在夜色里。
为防意外发生,颜渺在面上多施了一道换形术,才行至畴昔山,耳边响起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
“师姐,不然我们回去吧……这人死的模样也……太吓人了。”
“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来这种鬼地方?”
“齐慕晚,我本以为你只是随口一应,谁知你真的帮他们寻人啊?”
“拜入宗门本就是为除魔卫道,相助百姓自然在道义之中。”
荒山在一片吵嚷中添了不属于它的热闹,颜渺听着声响,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小孩子总是这样,生气勃勃,但叽叽喳喳的吵人头痛。
“我瞧一眼热闹。”
颜渺轻点衣领侧的小虫,指尖凝一道符印点在它身上,“老办法,引我灵识,将这道移形阵带去山巅。”
小虫自衣领中钻出,转瞬没了影。
血腥味浓重,不远处,一队身着宗门衣袍的弟子正围作一团。
颜渺不动声色向前几步,目光越过一众弟子,看向围在正中尸体。
死者有两人。
一人死状不堪入目,头骨凹下一处,脖子是硬生生给人扭断的,头与脖子分了家,身前的皮肉撕裂,旁侧散落着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
另一人尚是全尸,额间存有青印,四散着伏在额头皮肤下的,是道道青紫色的血线。
颜渺认得那具尸体。
尸体名为程委生,正是拿着拨浪鼓找她占卜弟弟下落的人。
说起来,他的拨浪鼓还在她手中。
程委生额头上的青印也有些眼熟。
是被人种了蛊。
“齐师姐,我们该怎么办?”
声音响起,颜渺才发现,这队弟子正是她在茶摊上碰到的几个。
旁人颜渺记不得,说她坏话和维护她名声的两个,她记得可真切。
维护她名声的齐慕晚站在一旁,闻言自衣袖中取出一张符纸:“先确认他身上是否还有蛊虫,若干净了,找镇民前来带他回镇安葬吧。”
说过她坏话的贺勉怀瞥了眼齐慕晚,不咸不淡道:“还带着符纸呢,有个在南岭墟的相好就是方便。”
齐慕晚没理他。
看过热闹,颜渺心下了然。
她转朝山路走,冷不防听到身后弟子带着疑惑的声音:“师姐你看,他脑袋上的蛊纹好像变了,怎么变得好像……一朵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