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嗓音温煦,话语却直白如刺,刺得颜渺胸腔发堵。
他们的确相识。
眼前此人,颜渺再熟悉不过。
曾在南岭墟同窗修习过的好友,如今的南岭墟宗主,更该算是她的半个仇家,周礼。
南岭墟初为周家创立,宗门弟子主是修习符文篆术。
周礼是周家的二子,深得周老宗主真传,自幼在符篆之术上天赋异禀。寻常弟子还在练习绘符时,他已开始用符印布阵,更在十二岁时便能以符印化形。
宗门大会与剑修的论剑不同,各宗门弟子前来参加,无论修的是剑还是刀,亦或是琴音符篆之术,只以实力取胜。
颜渺第一次参加宗门大会时曾与周礼交手,堪堪打平。
那也是她在宗门大会的唯一一场平手。
那年她十四岁,那时候的周礼也尚是少年,虽已行事沉稳喜怒不形,却也没如今这般——不行到直接用黑绸将眼睛覆了起来。
甚至在她坠崖前,周礼的眼睛还是好好的。
颜渺没应声,背手在后,悄无声息捏出一张符纸。
虽有黑练覆眼,可周礼面向她的一瞬间,似乎已将她的心思洞穿了。
颜渺回望面前的青年。
结婴后,周礼的符篆之术早修得大成,如今的周礼甚至无需动用灵力,仅凭手中的符印便能将她撕碎。
朱崖城中出了纰漏,守城弟子火速赶来,已于她身后摆好阵势。
回转过头,周礼的符印化刃近在眼前。
颜渺畅想了一下这幅躯体的死状。
符印杀人不比利器,照周礼这种熟稔的手法来说,若她先被他的符印所杀,该是能直接碎成齑粉。
似乎比插上一身的刀子好看点。
颜渺将双手揣到袖中。
她那张死人面上仍不见有任何表情,声音低沉:“幸与仙长相识,想问仙长,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闻她此问,周礼似乎有些不解,却还是如实答道:“亥时一刻了,夜已深了。”
亥时一刻。
夜的确深了,可镇魇狱处却什么也没发生。
颜渺碾着袖中符纸:“噢噢噢,多谢,夜已深了,在下实在不便多留。”
符纸自袖中抽出,移行印已经结好,却未能生效。
符印如刃般锋利,自周礼手中袭来。
与此同时,身后弟子纷纷拔剑。
刃风刺痛颜渺的耳膜,她的肩膀微微颤抖。
在这样的攻势下,这幅躯体半线生机也没有。
颜渺负隅顽抗,掌间运起微末的灵力。
符印化刃近在咫尺,下一瞬,一股磅礴的灵力自身侧涌过,将如刀似刃的符印与攻来弟子一并拦在她周身。
符印簌簌而碎,散开满天如絮的星点,霜雪之息扑面而至。
一众弟子受灵力威压,尽数伏倒在地上,口中皆涌出血来。
耳畔肃然之音不再,衣摆猎动的声音随风而起。
衣袂携风,檐下灯盏氲起的诡谲之光落在那道修长的影上。
那人衣衫似雪,腰间坠着一枚朱红的丝绦结,随着衣摆轻动微微荡起。
天幕若漆,刃芒如月,闪烁着照亮那张精致又漂亮的脸。
青年自颜渺身畔走过时只顿一顿脚步,眼神并未在她身上有过多停留。
颜渺愣了一瞬。
今日的朱崖城好生热闹。
救下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沈妄。
一别多年,颜渺能将别的尽数忘了,也会记得沈妄与她交手过的每一招,与他提剑杀她之时所用的那一式风陵剑意。
故人相逢,尽管知道沈妄未注意她,她的脊背还是有些发僵。
颜渺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膝窝随着两步僵硬的动作发出‘咔哒’声响。
沈妄腰悬长剑,却似乎只当那长剑是腰间坠饰,他的指尖勾起灵力,指骨微曲,直将再次袭来的符印打碎。
灵力化形,虚刃割碎夜风,直逼周礼心口。
符印碎在夜空中,周礼不慌不忙,在虚刃只一寸刺入心口时运起内息。
周身涌起的灵力挡下虚刃,他朝向远处正欲上前来的弟子:“勿要在此,速速离开。”
弟子犹豫着转身离去。
见人散了,周礼再退一步,任两道磅礴的刃光相撞。
瞬息之间,长街上的物什一扫而光。
檐角的灯盏从中截成两段,掉落之际撞过窗棂,击出一片刷拉作响。
雪白的衣袍翻飞若云,像是沉浮在烟波里的月亮,沈妄仍以灵力作刃,手腕翻转,细碎刃光涌动,竟似月下的纷纷雪落。
颜渺躲在一旁,氅衣被扫过的刃划破开一道口子,腰腹处留下一道深长的伤。
眼瞧二人你来我往,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她手下碾着一张符纸,飞快结起符印。
长风呼啸,虚刃再次与符印相撞,自檐角跌落的灯盏碎作残片,长街终于寂静下来。
方寸之地只余月色笼罩,漆黑空落。
周礼的指骨略有些颤抖,轻抚过眼下平添的一处伤口,将血拭去了。
“沈妄,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温和而平静,“你把人放走了。”
沈妄收拢指尖。
刃光缓缓平息下来,他立在一片昏暗的影中,轻瞥一眼对面周礼,嗓音清淡:“那人方才用的是南岭墟的符篆之术,周宗主目空无物,连自家弟子也分不清楚吗?”
“是你误会了,他不是南岭墟的人。”
周礼立在原地不动,温声问道,“你为何放走他?”
沈妄轻笑一声,并不多言。
他转身欲走,衣摆掠动之际,身后再传来一声轻叹。
“沈妄,我们不是敌人。”
沈妄被这一声叹息绊住了脚,面色微变:“周宗主抬举了。”
周礼面色沉静,温言道:“我意无所指,我知前日东陆山之事,不是你所为。”
“你这几日都在北地,朱崖城更北的畴昔山。”
沈妄的面色本没什么变化,听闻自己的行踪自周礼口中说出,眼睫微敛:“宗门事务繁忙,周宗主日理万机之余还这样关心我,对我的行踪可清楚得很。”
“言重了,只是知己知彼。”
周礼依旧言辞温和,耐心追问,“所以你为何放走那个人?”
“知己知彼,周宗主却不知我今日为何前来朱崖城?”
见周礼面色微变,沈妄轻笑一声,“你问我为何放走那个人啊……若是沈衔青向你问起徊生境的钥匙,你便告诉他是我来取过,用后自会还给风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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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安镇郊,破庙中的草席上端坐着一个人。
那人满面苍白,唇色与面色几乎要融作一色,睫羽抖动,额角沁出细碎的汗珠。
她的指尖莹莹闪着一道符印,有血自她结印的指缝流下,符印的光见了血,更乍眼些。
郊外空旷路无灯盏,深夜时分本就阴森可怖,咔哒声音响在静谧的夜空底下,合着时有时无的风声,更有些渗人。
声音一路响至破庙,由远及近,草席上的人缓缓睁开双眼。
正是方才还出现在朱崖城中的颜渺。
颜渺攥紧衣襟,倏然呕出一口血。
血染在草席侧,她顾不得擦拭,两步翻下草席。
颜渺跌撞着跑出破庙,与挡在门前的人影撞了个正着。
‘咔哒咔哒’。
她抬眼看向身披氅衣的人影。
那是一只几乎与她面容一般无二的人偶。
人偶的面容已经模糊作一团,不等颜渺伸手去碰,‘稀里哗啦’的瘫倒下来。
今夜代替她前往朱崖城的,正是这只人偶。
颜渺拭一下唇畔的血,手在衣袖上蹭了两下。
她捉过人偶的胳膊,护手滑落,露出檀木球所接的一段关节。
颜渺提着人偶的腕,动作娴熟的从其中抽出一道状似灵脉的细丝。
正是她自镇魇狱中取出的那一道灵丝。
也是苏南齐曾研制多年未果的,融灵引。
当初苏南齐给它取名融灵引,如今颜渺也这样叫它。
融灵引以活人灵脉抽丝而制,可融他人灵脉于己身,当年苏南齐为研制此禁术抓捕宗门弟子实验,企图抽取他人灵脉,用以提高自身修为。
苏南齐惯爱搅弄人心,研制融灵引未果时就将研制之法散播出去,听闻有此等可一步登天的东西,自有更多的人知晓其法后歹念丛生,企图研制此法,以此为引提升修为。
中洲一时间兵戈扰攘,血雨腥风。
将灵丝收在身上,颜渺长呼一口气,摸一把人偶的后颈。
她眉头微蹙,却收回了手,随之瘫软下去。
从朱崖城到槐安镇郊的路途不算近,幸而她提早画好符纸供人偶使用,不然今夜怕是难带着融灵引从那两尊大佛的手逃脱出来。
以灵识御偶耗费心力,在朱崖城时,沈妄与周礼交手的灵力又伤及了人偶的腰腹,也为颜渺这个御偶之人添了一道不轻的内伤。
不仅如此,周礼心狠手黑,她的腕上切切实实受了符印一击,血还未能止住。
伤处可以慢慢养,更可惜的是她花了大价钱买来做人偶身躯的木材,又花近半年时间才做好的这一只人偶。
颜渺躺在地上,习惯性的朝手腕抚一把,沾了一手黏糊糊的血。
她却似乎连疼也不知,指尖顺着那道伤口一寸寸抚摸上去。
红线呢?
她转头向躺在旁侧的人偶,左查右看,却寻不到绑在人偶腕上的那截红线。
怪不得人偶的脸没了,原是媒介丢失的缘故。
像她这种对机关术只知皮毛,半路出家学习御偶的人,无法单凭灵识与人偶通感,而是需凭媒介。
媒介与御偶师的灵识相系越密切,能注入人偶的意识越深,操纵也越省力。
思及朱崖城凶险,又等了这个机会太久,颜渺才将绑在腕上多年的红线放在人偶的身上。
大概是周礼切碎人偶手中符纸的时候,一齐将红线也切断了。
颜渺重新躺到地上,囫囵朝口中塞一枚糖丸。
痛感顷刻自四肢躯体涌来,疼得她猛一个激灵。
脑后发疼,腕上的伤口传来刺痛,腰腹处的内伤搅弄着脏器,颜渺下意识蜷缩起身体。
身上这把骨头就是一会儿散了架子,她也丝毫不会意外。
颜渺蜷在地上,恨自己只生了两只手,一时不知该先往哪儿抚。
夜风从窗子里透进来,将本染了血的手腕吹得一片冰凉。
颜渺看着空无一物的手腕。
她依稀想起许多年前,少年的手也很凉,指尖不经意触过时候,让人连指节都绷紧了。
“这个结扣叫文昌结……你且等我,等我明年拿了宗门大会的魁首,我们论剑台上再作比试。”
“等我论剑赢过你,你叫我一声师姐?”
可惜没有明年了。
腕上没了东西,苍白的手背只留自指节到腕骨处的一条伤痕蔓延其上。
颜渺将血擦拭干净,拿衣袖掩下伤口。
躺了好一会儿,直到脊背被地面冰得发疼,颜渺终于有了动作。
她从地面挪到了草席上。
缓过片刻,颜渺看向堆在地上的人偶。
“出来。”
人偶没有半分变化,颜渺指向那堆木头,神色恹恹。
她的指尖一点,再一点,合指捏了道诀。
手指发烫,一只极小的蛊虫顺着人偶的颈后爬动两下,又掉落到地上,‘噼啪’一声炸开了花。
识踪蛊。
她被人跟了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