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外不远处,东宫的辇车旁,舜华披着一件莲青云纹的鹤氅,面色微沉,朝丝丝伸着手。
乍一瞧见在外地赈雪灾的舜华出现在这里,丝丝着实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推开重华,便朝着舜华飞奔而来。
到了舜华跟前,丝丝才止住脚步,抬起眼问道:“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的眼底满是乍然出现的笑意,仿佛有辰星落入其中,星星点点,让人不忍移开视线。
舜华唇角浮出一抹暖意,上前一步,将她冰凉的手笼进掌心,缓和着神色道:“刚回来,知道你进了宫,便想着过来瞧瞧。”
他虽是这么说,可丝丝心底却知道,他必定是听闻了自己被韦皇后传召入宫,心中担忧不已,才特地在宫门外等候。
她脸上笑意越发璀璨起来。
倒是舜华说罢,抬眼瞧着站在原地的重华,脸上笑意温和客套,“三弟怎么不在母后的流云殿多待一会儿?”
重华默然瞧着这边,闻言露出浅淡笑意,“母后那边没什么大事,我便出宫了。”说罢又问道:“皇兄这会儿可是要进宫向父皇母后请安?”
舜华道:“我已写了折子送进宫中,明日再入宫向父皇母后请安。”他的目光落到丝丝身上,在她肩上仍披着的大敞上停了一瞬。
丝丝顺着他的视线瞧见,连忙脱了下来递还给重华,“多谢三殿下。”
重华的视线在她手上停留了片刻,接过大氅,温声道:“天冷,丝丝姑娘与皇兄快些回去吧。”
见到舜华让丝丝心情大好,她笑容灿烂而真实,再次向重华行了一礼,才朝着舜华快步而去。
似是怕她跌倒,舜华朝她伸出手来。而她也没有半分迟疑,飞奔着过去,将手放进舜华掌心。
辇车中铺着厚厚的毯子,又燃着暖炉,相较于外面的严寒,有如烟花三月。
丝丝不是第一次与舜华同车,却因舜华亲自来接而心情大好。
她抿着笑意为舜华斟了一壶阳羡雪芽,清雅茶香盈满鼻端。
舜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视线垂落在杯口,“皇后传召你入宫,可是因为重华?”
丝丝几次得重华相助,虽未直接告知舜华,却都一一告知樊先生。是以丝丝并未觉得不妥,点了点头,将重华不愿与叶家联姻一事复述一遍。
舜华听闻,却只是道:“以后你切莫再接近重华。”
丝丝以为他是因着韦皇后之故,不喜自己与重华接触,故而道:“韦皇后想要叶家的势力,但看三皇子的意思,并不情愿。我倒是觉得,殿下可以从三皇子下手,断绝韦皇后与叶家联姻一事。”
舜华却只是望着她,不言语,目光如水,无比幽深。
丝丝不解,回望着他。
半晌,终是舜华移开目光,将茶杯放在小桌上,“我知道了。”
丝丝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冷淡,只以为他是担心自己,故而微微笑着解释:“三皇子虽是韦皇后之子,但这几次接触下来,我发现他与韦皇后等人并非一丘之貉。虽说不至于心思单纯,但待人极为和善,我只是稍微从他这里打探些韦皇后的动向,不会贸然做出引起韦皇后注意之事。殿下不必担忧我。”
舜华望着她,欲言又止。
丝丝只以为他是担忧不减,故而脸上笑意不减,“锦哥哥放心好了,我知晓分寸的。”
舜华便将满腹话咽下。
不出几日,宫中便传来消息,永平帝有意为重华与叶家小姐指婚。
听闻此事,丝丝甚是不解,“三皇子明明亲口对我说,他无意与叶家小姐成婚。”
樊先生却道:“身在皇家,有太多身不由已。三皇子的婚事从一开始便不是自己能做得了主的。”说罢,又意有所指说了句,“就如同太子殿下一样。”
一句话,瞬间将丝丝所有反驳都压下。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什么叫做身不由已。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舜华身上,却见舜华微微低垂着眼眸,瞧不清眼底的情绪:“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桩婚事!”
赐婚,不过是永平帝一句话。但想要阻止赐婚,却难上加难。
樊先生等人一时之间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只能任由时间一天天过去。
不曾想,在他们想到办法之前,丝丝便先行见到了叶家的那位小姐。
梁国公府老太君寿辰,舜华因赈灾一事不在临安,她便代太子前往梁国公府贺寿。在梁国公府的花园中见到了听闻已久的叶家小姐芊芊。
彼时她并不认得叶芊芊,只是瞧见凛冬日,她一人独坐在水榭,连披风也不穿,着一件藕荷色上衣,梅花刺绣,下着湖色彩绣花碟裙,愈发显得空虚寂寥。
而她身边不少世家小姐来来往往,却无一人上前与她打招呼。
——这在临安城中,几乎是从未有过的景象。
要知道,临安城中,各大家族关系错综复杂,即便是未出阁的千金小姐,也免不了觥筹交错之举。尤其像前来梁国公府贺寿一事,素来是世家公子小姐们互相交好的最佳时机。
而水榭独坐的那位小姐,瞧着衣品气度皆是不俗,却无人前来搭讪奉承。
丝丝一时好奇,问了旁人,才得知那便是叶家小姐叶芊芊。
被问到的世家小姐知道丝丝的身份,没忍住多抱怨两句:“叶家小姐素来高傲,不屑与外面这些俗人交谈。”
丝丝这才知晓,原来叶芊芊竟是被众人刻意孤立。
如此热闹的梁国公府,她仿佛遗世独立,脸颊被冻得一片通红。而梁国公府的下人也像是瞧不见她似的,忙着招待其他贵客,从她身边路过,也仿佛视而不见。
丝丝瞧了一会儿,还是上前询问道:“叶小姐为何不进暖阁?”
遥望着湖面的叶芊芊回头看了她一眼,又十分淡漠地转过头去。
——果真如传闻一般冷傲孤高。
丝丝解下身上披着的白色披风,递到叶芊芊面前,“外面天寒,叶小姐倘若不介意,请披上我这件披风。”她说完,也不管叶芊芊是否伸手接过,自顾自塞进她手中,而后朝着暖阁走去。
直到席间,丝丝才又见到叶芊芊。
她这会儿倒是披着丝丝的那件披风。披风上绣着梅兰二花,梅花冷艳,兰花馨雅,更衬得她气质幽雅、如空谷幽兰。
进了暖阁,她将披风脱下。而后环顾一圈,瞧见坐在人群边缘的丝丝,便拿着披风朝她走来。
丝丝虽是代太子前来,但她毕竟只是女官,世家小姐多倨傲,不少人不屑与她交往。
瞧见叶芊芊走到丝丝身边,有世家小姐偷笑两声,被叶芊芊回眸看了一眼,连忙扭过脸去,不敢再看。
“多谢。”叶芊芊将披风还给丝丝,便如同来时一般径直离开,没有丝毫留恋。
丝丝原本以为能趁机与她聊上一聊,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她也不恼,叶芊芊这般倨傲的女子,倘若因着一件披风便能轻易与之交好,想来她也不会在水榭边独坐那么久。
却不曾想,出了梁国公府不远,丝丝再次遇见了她。
她的马车行至一条巷道时,被前方停着的马车挡住了去路。车夫下车去瞧,才知晓前方的马车是叶家的。
叶家的车车很快让出道来,马车向前行驶着,鬼使神差,丝丝撩开了帘子,便瞧见叶家的马车边,叶芊芊半蹲在地上,正在为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擦着手。
临安城的这场大雪,使不少穷苦百姓无家可归,舜华这段时日频频外出,便是想方设法让这些百姓有饱腹取暖之处。可即便如此,仍旧有不少流离失所的百姓还在遭受着这场暴雪。
丝丝叫停了马车,问了叶家车夫几句才得知,原来是这小乞丐突然从暗巷中冲出来,惊到了叶家的马车,被马蹄狠狠踢了一脚。叶芊芊这才下了马车,检查这小乞丐伤势。大概是小乞丐身上太脏,即便有伤口也瞧不分明,叶芊芊这才掏出锦帕,为他细致擦拭着。
听见动静的叶芊芊回头瞧见丝丝也未露出惊奇神色,只是淡漠一点头,而后继续检查着小乞丐伤势。
素来喜爱洁净的世家小姐,即便当街撞了人,给几两银子打发了便已经甚是难得,几乎没有哪家小姐会亲自下车,还拿着手绢为其擦拭。
丝丝心中惊叹不已,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前方不远处有一间医馆,叶小姐可带他入医馆检查一番,也好安心。”
叶芊芊毕竟出身名门,平日里甚少出门,自然也不清楚何处有医馆。听到丝丝的建议,她又瞧了一眼额角仍有血珠的小乞丐,点了点头:“多谢。”
将人送进了医馆,瞧着大夫为小乞丐处理伤口,叶芊芊这才问道:“丝丝姑娘怎么知晓这里有医馆?”医馆门面并不大,又是隐在角落里,极容易被忽视过去——-至少叶芊芊经过此处数次,都不曾知晓这里有间医馆。
丝丝知晓此处医馆并不稀奇——这里本就是东宫的一处据点。暗卫平日里出任务受了伤,便会到此医治。
只是这话是万万不能同叶芊芊说的。心念一转,丝丝露出惊讶神色,“叶小姐竟然知晓我的名字?”
叶芊芊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甚分明的笑意,“丝丝姑娘是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
她样貌不俗,笑起来有种冰消雪融的素净之感,甚是好看。即便见惯了美色的丝丝都忍不住惊叹一番,“叶小姐人长得好看,原来记性也这般好。”顿了顿又道:“我不过是个小小宫娥罢了。”
叶芊芊像是听惯了夸赞的,神色丝毫未变:“但普通的宫娥却没有资格代太子殿下前来贺寿。”
自太子大婚之后,东宫诸事皆有太子妃掌权。如今太子妃有喜,大小事宜除了虞志坚,便是丝丝出面处理。故而叶芊芊知晓丝丝的名字,也并非什么稀奇事。
丝丝心中也明白,不过寻个话题与叶芊芊说话罢了。她转眸望向正在被大夫诊治的小乞丐,那小乞丐被清水洗过脸后,众人才发现,竟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叶小姐心地善良,也是这小乞丐之福。”
叶芊芊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于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于她而言,却是性命攸关之事。”
丝丝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迎着丝丝略显诧异的神情,叶芊芊的神色不变,“我只是觉得,自己出身世家,自小锦衣玉食,未尝领会过饥寒交迫之苦,却不能对正在饱受饥寒之人视而不见。”
“都说君者如舟,百姓为水,可舟常在水上,只认为高不可攀,完全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她这番想法让丝丝真正露出惊叹的神色。
她原先只以为叶家小姐芊芊,不过是一个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的女子,即便有几分悲天悯人的想法,也不过是顺手捡起被撞的小乞丐。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的思想境地,会让人愧之不及。
倒是叶芊芊不以为意,“丝丝姑娘出来许久了,是时候该回东宫去了吧?”
丝丝却忍不住指着那小乞丐问道:“叶小姐打算如何安置她?”
叶芊芊还未说话,她身侧跟着的丫鬟倒是极为熟练将诊治过的小姑娘领了过来。
“带回家中,或是找一户能收留她的人家。”
小姑娘这会儿对叶芊芊极为信任,一过来便紧紧牵着她的手,整个人紧挨着她。她虽然洗过了脸,身上却还是脏的。丫鬟见状,有些不满,伸手想要将她推开,却被叶芊芊抬手制止了。
她牵着小姑娘的手向丝丝告别。
这是丝丝第一次见到叶芊芊,却对这个传闻中冷淡高傲的女子极为欣赏敬佩。
如今南齐不少世家子弟,蒙受祖荫,每日不是玩弄权术,便是吃喝玩乐,从不知为百姓谋福祉。叶芊芊这样一个女子都懂得“君者如舟,百姓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他们却将人命视之无物,玩弄股掌之间。
听闻此事,连樊先生都忍不住感叹道:“叶家小姐有心怀天下之才,只可惜是一女子。”
丝丝却忍不住辩驳:“大庆的那位安国公主亦是女子,却能攘内安外,威震四方,完成无数男儿也做不到的事。”
樊先生苦笑一声,向丝丝作揖道:“倒是我眼界狭隘了。”
只是丝丝却不曾想到,自古美人如名将,难在人间见白头。她再次得知叶芊芊的消息,便是听闻叶芊芊于上元夜的灯会上失踪。
南齐的上元夜没有宵禁,平日里被困于深宅大院的世家小姐们,也可趁机外出赏灯游玩。是以每年的这一天,临安城中的热闹都能更上一个台阶。
这一日叶芊芊如同往年一般外出,家中的护院奴仆护在她身边,唯恐自家小姐遭遇什么意外。
但即便这样,叶芊芊仍旧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上消失了。
街道上行人如水,叶家护院奴仆不过一个眨眼,自家小姐便如同尘埃流星,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得知此消息时,丝丝倍感意外——叶芊芊毕竟不是无知孩童,怎会就这么消失不见呢?思来想去,必定是被人挟持。
她将心底疑惑说出,舜华却神色静静看着折子,不冷不淡道:“韦家和叶家自会派人前去寻找。”
他神情自然,没有半点不对,可丝丝依旧从他这份平静之中察觉到了不对劲。
除夕宫宴之上,永平帝亲自为重华赐了婚——赐婚的对象正是叶芊芊。
然而舜华却一反常态,对此态度却甚是平静。彼时丝丝虽然为此忧心不已,但叶家随后却将一位庶出的小姐送进了东宫,打消了她的疑虑。
叶家这样的世家大族,百余年来屹立不倒,自然有它的处事之道。韦皇后虽然利用联姻一事逼迫他们站队,但他们也会反过来利用姻亲的关系保证自己屹然不倒。
舜华于次日便给了那女子良媛的封号,还单独赐居了一处院子。
丝丝远远瞧见过那女子,容貌与叶芊芊有六七分相像,如水一般的娇弱女子,格外惹人怜爱。
倘若没有叶芊芊失踪一事,丝丝沉浸在伤怀的情绪中,甚至连一点异常都不会发现。
《贞观政要·论政体》:“臣又闻古语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以为可畏,诚如圣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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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