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皇后放下茶盏,别有深意的目光先是在丝丝身上停驻片刻,而后才望向门口处。
稍许之后,便见到重华撩开帘子进来。
他的肩上还残留着不少雪花,脱下狐裘交给一旁当值的宫娥,他脸上浮起笑意,一边走来,一边道:“今日风雪甚大,母后倘若没什么事,还是不要外出,免得冻着了。”
他这般贴己的话自然惹得韦皇后心中大喜,拉着他说了好一会儿,重华才好似瞧见跪在地上的丝丝,讶然道:“母后这又是传召了哪宫的宫女前来训话?”
韦皇后的目光自丝丝身上滑过,笑着望着重华:“你不认得么?”
重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丝丝,微微笑起来,“没瞧见脸,不知道认不认得。”
“殿下都这么说了,你还不抬起头来。”韦皇后温和的声音响起,丝丝顿了顿,还是抬起头。她虽然不知重华会怎么说,却知道韦皇后此意无非是在试探她、试探重华。
目光相对,丝丝不躲不避。重华的目光如流水般轻轻滑过,而后转过脸去,笑着道:“模样倒是不错,不知是犯了什么错,惹着母妃不开心了?”
韦皇后瞧了他几眼,没瞧出什么异样来,不动声色道:“这是东宫的宫女,因照看太子妃不利,才被我传召进宫问话。”
重华露出一副讶然神色:“她不是皇兄身边的宫女么?何时又去伺候太子妃了?”
韦皇后眼睛微眯,脸上笑意深了起来,“你不是不认得她么?”
重华神态无比自然:“听闻皇兄身边有个模样不错的琴娘,弹得一手好琴艺,有幸见过几次。”
他说得无比自然,一点儿掺假的迹象无没有,韦皇后定定瞧了他一会儿,心安了不少,却又徒然惆怅起来。她叹息一声,“瞧瞧你皇兄,都快有子嗣了,你的婚事却还没有着落。”这段时日,她为了重华的婚事操碎了心,可偏偏重华自己浑然不在意。
重华却只是恭敬道:“我的婚事自然是要父皇做主。”
他自己不着急,偏偏永平帝又迟迟不肯为他赐婚。光是韦皇后自己急切,也于事无补。
想到这里,韦皇后又是一声叹息。
倒是重华不愿多说,直接问道:“母后是问完话了么?既然问完,不如让她回去吧。”
韦皇后头疼似的摆了摆手,准许了。
丝丝叩谢之后,退出门去。
诚如重华所说,外面风雪很大,丝丝只往前走了一段,便被风雪所阻,不得不暂退到一侧廊下躲避风雪。
临安城的冬日很冷,却甚少会下大雪。犹记得当年在长乐宫,也是这般罕见的大雪,荒败的宫殿无人前来,她与舜华将殿中仅有的薄被都翻找出来,盖在身上取暖。
屋外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屋里,她与舜华依偎在一处。瞧着外面的银装素裹,舜华一字一句教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两只冻如寒铁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她的头抵在舜华下巴处,不解问道:“下雪那么冷,为什么要说如春风来?”
舜华听闻只是笑——他从前很爱笑,是少年意气风发的笑,是天之骄子的笑,此时的笑意却掺杂了些丝丝看不懂的寂寥。
“或许是诗人从心底盼着春天到来。”就像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春天”到来。
丝丝像是听懂了他话里含义,往他怀里钻了钻,“等到春天来了,我便和锦哥哥一起去看梨花。”说完又小声嘟囔着:“梨花才不像雪花。”
偌大的临安城中并没有梨花,只听闻郊外有一片梨树林,林木葱郁,鸟语花香。每到梨花盛开的季节,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雪白,素雅洁白,更盛雪海。
可她到底不曾和舜华去看过梨花。
不多时,重华从韦皇后寝宫出来,远远便瞧见丝丝,没有半丝犹豫,他朝着丝丝走来。“风雪太大,我带你出宫。”说着便将身上的狐裘解下来,递给丝丝。
丝丝却恭敬行了一礼:“不敢劳烦三殿下。”
重华定定望了她一会儿,突然道:“我不喜叶家的小姐,母后或许是觉着我另有所喜,所以近段时日总是疑神疑鬼。”
这倒是解释了韦皇后先前不问,这会儿却趁机召她前来问话的原因。
丝丝对此也有所耳闻,韦皇后这段时日总是传召些世家小姐进宫吃茶,虽然每次都是不同的人,却每次都有叶家的小姐。并且总是想方设法制造机会,只为让重华与叶家小姐单独相处。
重华说着又失笑起来,“我府中的宫娥都快被她召见一遍了,连厨房烧火的丫头都没落下。”
丝丝也笑了起来。“皇后娘娘这是关心则乱。”
“乱不乱不好说。”重华脸上的笑意落寞下来,“她只是怕我不按照她安排好的路走。”他这样说,丝丝倒是不好答话了。
重华不喜叶家小姐,于东宫而言,是好事一桩。韦家在朝中根基深厚,即便舜华如今有了秦万两家的支持,想要与韦皇后一决高下仍是有些勉强。
倘若韦皇后成功让重华娶了叶家小姐,只怕即便太子妃诞下皇孙,也无法与韦皇后势力抗衡。
随着韦皇后凑合之意愈加明显,东宫众人的担忧也是有增无减。但樊先生言道:“如今只是韦皇后有此意思,叶家却还未有联姻的倾向。只怕叶家这条路行不通,韦皇后会想方设法让皇帝赐婚。”
一旦皇帝赐婚,叶家就不得不上韦家这条船了。
斟酌半晌之后,丝丝开口道:“敢问三殿下可是有心悦之人?”
重华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愣怔一瞬后才问道:“你为何这般问?”这段时日他被韦皇后的疑神疑鬼闹得颇有几分心力交瘁,却不妨丝丝也对此好奇。
丝丝微微笑着,“倘若三殿下确实有心悦之人,何不向皇后娘娘坦白?皇后娘娘是您的母亲,不忍让您伤心难过,或许会放弃先前的想法。”
重华却瞧了一眼廊外,“风雪小了,我们出宫吧。”似是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丝丝却不想放过这个打探消息的好机会,忙伸手拦住重华,“殿下不肯说,可见确有其人。难怪皇后娘娘要大费周章一一盘问。”
重华露出苦笑,“怎么连你也要来打趣我?”
见丝丝拦在身前不肯退让,重华叹息一声,苦恼道:“正是因为没有这样一个人,才不知该如何让母后打消念头。”
丝丝不信,“三殿下您见过的世家小姐也有不少,难道就没有一人得您另眼相看么?”
重华的目光投注到廊外漫天大雪之中,“倘若可以选择,我倒是想寻一佳人,不求荣华富贵,只愿平淡度日,哪怕是粗茶淡饭。”
可他生在皇家,注定此生平淡不得。
望着他眉宇之间抹不开的愁绪,这一瞬间,丝丝突然同情起他。身为韦皇后之子,他看似光鲜亮丽,内里或许苦不堪言。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重华转过头,“风雪似乎小了些,我送你出宫。”
因着风雪甚大,偌大的宫中几乎瞧不见人影。可丝丝还是有些迟疑。先前她与重华接触几次,便被韦皇后抓来问话,倘若这次再被重华送出宫,怕是下一次便不会如同今日这般轻描淡写的问话了。
重华或是瞧出了她的迟疑,直言道:“我走前面,你跟着我的脚印走便好。”顿了一下又道:“不必跟太近。”
及脚踝的雪地,能踏着前一个人的脚印走,确实会好走很多。丝丝此时不忍拂了他的好意,轻轻点了点头。
重华才走出两步,又转过身来。面对丝丝疑惑的视线,他从容将搭在臂弯的狐裘递了过来,“天寒地冻,你披上这件,免得着凉。”
丝丝出来得匆忙,并不曾带上披风御寒。她又觉着自己身子好,不会轻易伤风,故而并未在意。谁料重华竟然心细至此。
终究是不忍拒绝他的好意,丝丝接过狐裘,道了句谢。
临安甚少会下这般鹅毛大雪,钦天监虽说这是祥瑞之兆,却也避免不了有无数百姓难熬天冻之时。
各州府都开仓放粮,又备了不少冬衣,以供百姓御寒之需。舜华身为太子,亦是不忍见百姓受冻,故而向永平帝请了旨意,负责帮助百姓过冬一事。
丝丝走在雪地里,却忍不住想着舜华在这样雪天出门,是否备足了御寒的衣物?
她想得入了神,没注意脚下,一不小心脚下一崴,整个人朝着雪地扑去。
事发突然,她反应不及,又顾念到重华在身前,便不敢有太大反应,放任自己摔进雪地里。
然而紧闭双眼之后,预想到的疼痛与冰凉却没有到来。
试探着睁开眼,才发现危急之时,重华扑到了自己身下。
丝丝连忙爬起来,将底下的人扶了起来,“三殿下,您怎么样?”
或是摔得不轻,重华扶着腰爬起来,重重喘了几口气后,才笑着道:“也不知你在想什么,摔到了都不知道?”
丝丝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垂落眼皮:“对不起。”
重华却摆了摆手,“无妨。”
接下来丝丝便不敢再分神,专心致志照着重华的脚印走着。
只是她走得太过专心,连前面的重华停住脚步都不曾发觉,一头撞上了重华的背。
幸得重华及时伸手护住,才避免了她再次摔倒。
丝丝捂着被撞疼的额头,想要问他为什么停下,只是才刚抬起头,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丝丝,过来。”
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岑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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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