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色太重,承桑郁成了睁眼瞎,其余四感就仿佛被放大了数十倍,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人瞬间警觉。偏偏今夜还无星无月,她除了脚底下是实实在在的地面,几乎无依无靠,像风里枝头上挂着的一片飞絮。
柳条细软,几乎没法为她探路,就这样摸索着走了几步之后,承桑郁耐心彻底告罄。
她往后退了几步,也不管有没有回到原地,只是依着自己的直觉,一纵身——
扑了个空。
好在她没有落去什么犄角旮旯,只是趔趄了两下才重新站稳。
但承桑郁也终于感受到一丝不对劲来。
她是看不见又不是喝醉了,回退的几步与她行走方向完全相反,怎么也不会歪成这样。现在原来的位置原来的方向都成了平地,承桑郁捏紧了柳条,知道是有人对她下手了。
虽不知为何只有她自己不受阵法影响,也不知这算不算是好事,但至少她现在能毫无顾虑地跟那背后之人对峙。
承桑郁提着柳条甩了一圈,确定周遭都是平地了,也就不再试探,大剌剌地坐下:“你直接出来就是,此处就我一个人,我朋友都在你手里,没必要使阴招。”
周遭寂静无声。
承桑郁也不动弹,甚至屈起了腿,换了一个最舒适的姿势。
一旁的客栈里,青桥正隔着一扇窗盯着她看。
她本来确实想一走了之,但临跨出门,却还是顿住步,留了下来。
谁还没个有求于人的时候,就算是自己,不也是被沈观救过吗。
就当是还他那一命了。
窗外好像就是平常的夜晚,有虫鸣有犬吠,只偶尔会听见人声。屋里桌上那只断手还安安静静待着,沈观脸色瞧着好了不少,但依旧没醒。
承桑郁就坐在门外,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半边脸,看不太清神情。
方才她仿佛是在对谁说话,可她分明就在眼前,自己怎么一个字也听不见?
青桥慢慢走去门前,确认外头并无异常,就靠着门框,慢慢蹲了下来,伸了一只手出去。
预料之内,门外的世界仿佛是个无底洞,什么东西进去就彻底看不见了。
她若有所思地收回手,拂去指尖萦绕的黑气,看着承桑郁一动不动坐着,在月光下像一尊逼真的白玉雕像。
她忍不住出声:“喂。”
承桑郁没应声,像睡着了。
“能听见的话,你点个头。”青桥抛出了少有的耐心,干脆也坐了下来,等她回话。
但承桑郁好像真的听不见。
也许是那个坐姿真的很舒服,也许是别的原因,青桥盯着她看这一会儿,她一动也没动。
青桥放弃了看她,从怀里摸出一只香囊,慢条斯理解开,里面正是一把晒干了的仙药。
安神药她倒也不是没有,但是当时只是下意识想,为何要用她珍藏了这么多年的草药去救一个凡人,明明这也不是她自己酿成的错。甚至到现在,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一直跟着承桑郁,明明从头看来,承桑郁也没许诺给她什么好处。
青桥自嘲般笑了一声:自己也真是无事忙的。
她就着晦暗的灯火,从一把干得几乎认不出原样的草药里挑出了几根,丢进了茶壶里。
茶壶上冒出腾腾热气,仙草的药香弥漫在屋子里,青桥瞥了一眼茶壶,再瞥一眼承桑郁,等药汤煮沸了,前去倒了一碗凉着。
这边还在岁月静好,门外的承桑郁等了半天没听到那人回应,心里隐隐有些着急了。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她仿佛是被卷进了另一个时空,此处无风无月,她除了地面什么也感受不到,敌在暗她在明,说不慌是假的。但她看不见东西,不知道这是什么阵,更没办法找到阵眼,对方偏偏还很沉得住气,好像是要将她耗死在此处。
睁眼瞎的感觉很难受,承桑郁干脆扯着衣摆凭着感觉撕了个长条,将自己眼睛蒙住了。
“你是怕暴露还是怕什么?”承桑郁握紧了柳条,“你也看得到,我本身就没什么妖力,现在断了一只手,还成了瞎子,你是刀俎我是鱼肉,这还不足以让你现身吗?”
依旧没人应声,承桑郁甚至要怀疑是不是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幕后之人,她方才都是在自说自话。她沁着头冷静了一下,将柳条藏在怀里,空出来的手再次摸出了铜钱。
好在她通过铜钱查看他人状况时并不需要睁眼,所以她轻易地握住了沈观那一枚,发觉那头只有茶水烧开时的咕噜声时,心神还是一跳。
那头有动静,是沈观醒了还是有人来了?
如果说极致的安静会让人精神失常,那么客栈里煮茶的声音就算是她的解药。承桑郁依旧猜不出沈观究竟将铜钱放在了哪里,但这不重要了,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在脑海里喊了一声沈观。
没有回应。
承桑郁心里升起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她沉默了一下,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正要收起铜钱,发现视线突然明朗,眼前出现赏玉的脸。
“承桑郁,你将铜钱含在口中,拿着柳条往你身后走。”
赏玉并没有解释她怎么突然出现在客栈里,拿到铜钱第一句话也是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承桑郁本来是不太信她的,可她神色太认真,甚至直呼自己大名,又忽然觉得此话不像有假。
于是承桑郁站起身,慢腾腾地转了方向,正对着客栈门,走了过来。
黑暗里伸出一只手,拉过她衣摆就将她拽进了门。
屋里弥漫着药香,承桑郁还处于混沌之中的脑子骤然清醒了,她惊讶地想要甩开那只手,却发现有人替她摘了布条。
睁眼一瞬,赏玉松开了拉着她的手,将布条团成一团丢去了屋外。
沈观还不省人事,青桥在一旁倒茶,闻声只是冷冷地抬头看了一眼,并不言语。
承桑郁张了张口,却有一瞬不知道该说什么,被赏玉拉着拽去了桌前。
桌上是一片龙鳞。
承桑郁这回是真怔住了。
她迟疑地转头看向了赏玉,却听人说:“这是龙渊的鳞片,你可依靠这个找她。至于旁的事,我自有安排,你先去寻龙渊。”
承桑郁以为听到这个消息,她脑中会闪过无数种可能无数个想法,可实际上是一片空白,她彻底懵住了。
直到赏玉扯下她手里的柳条,将龙鳞硬塞给她,她才后知后觉地拿起来细看。
这回确实不是铜镜,是龙鳞。
可为什么赏玉会有这个?
她犹豫地张口想问个明白,却被赏玉打断话头:“少说几句废话,你早就将无妄拿回来了。”
好吧。
饶是身处满屋药香之中,她此刻心情也难以平静。铜钱在口中硌得难受,承桑郁熟练地又撕了一块布,吐出铜钱放在一边,就又闭上了眼。
兑字塔里,龙渊听到久违的声音时,还很不可思议。
是她主子吗?
她想回应,可嘴被锁链分开,捆缚在石柱上,怎么也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一些不知所谓的吼声。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这里,只记得当时她与抱琴是要离开无修境去往妖界的,可中途莫名失了意识,醒时就已经被铁链困在这里了。
偏偏这铁链似乎还不是凡物,她怎样挣扎都是徒劳。
她被锁在水底,却能透过头顶的水面看见日升月落,只是知道她在此处有将近两日了。抱琴失踪了,主子也没有消息,给出去的那片龙鳞好像也没有谁用过,一直没人给她传信。
她本来都有些绝望了。
可此刻空荡的水下却传来一声熟悉的“龙渊”,她说不惊喜是假的,虽然说不出话来,她好不容易发出的声音在水底下也成了沉闷的“咕噜”声,但也许呢,也许承桑郁能明白呢。
水面卷起滔天巨浪,龙渊回应完也没有闲着,而是又用尽了自己攒下的力气,想一口气将这锁链扯断。然而也许是天命不站在她这头,直到她彻底累了,锁链也没有一分动摇,甚至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还更紧了一些。
天杀的,若是让她知道是谁将她困在此处,等她出去了,将他碎尸万段之前,必然也要让他体验一下此等刑罚。
承桑郁听了一耳朵叽里咕噜的声响,还以为是龙渊同她打趣,就正色说:“龙渊,你现在在何处,能赶回明州城吗?”
水底下的龙渊快急死了。
“我……我不……不叽……”
承桑郁:?
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是她意图不够明显,龙渊没有听懂此间紧迫,所以还在同她玩闹?
不对,龙渊虽平日里不怎么正经,可真是有大事的话不会还这么不懂眼色。承桑郁猛然睁眼,看向身边的赏玉:“龙渊似乎是出事了。”
她眼神不像有假,赏玉一手盖在她握着龙鳞的手上,沉声道:“她被困住了。”
承桑郁心一沉。
“在水下,我去找找。”
赏玉说着就要起身,被承桑郁一手按下:“外头全是黑雾,你出去了还能回得来吗?”
赏玉暼了她一眼,又恢复了那副不讨喜的调调:“这就用不着你来管了,我自有我的法子。”
青桥也在一旁搭腔:“我说妖主大人,您现在这样心系万民,怎么当初不这么做呢。”
承桑郁这才意识到真正说话不讨喜的是青桥,正转头瞪她,余光里却瞅见赏玉也抛了个眼神过去。
青桥闭嘴了。
赏玉起身,默不作声地去了门边。
承桑郁虽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法子,却也清楚有些事不是她该打听的,就没有细问。
毕竟赏玉在她看来已经是妖鬼了,也许鬼是可以在这黑雾中穿行的吧。
她的断手在桌上好好放着,与她走时的方位一模一样,没有动过。青桥这时候推过来一碗药,冷声道:“给他喂了。”
承桑郁有些惊讶。
她走前青桥还说这个凡人并不值得用仙家草药,怎么现在倒是舍得拿出来了?
是她自己也要用吗?
她以为青桥不走是因为发现门外已经不是城西了,所以刚才回来看见青桥还在屋里也没有太过惊讶。却没想到自己这出去短短半刻,青桥竟也是没闲着,甚至还煮了药。
好吧,原谅她出言不逊了。
她不太想在此时揪着她自己的旧事与人争论,也不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掰开沈观的嘴给他喂药。
青桥果然给她自己也留了一碗,承桑郁余光瞥见,莫名安下心。
依临走前青桥那番话,她必不可能是那种无缘无故帮谁的妖。承桑郁可以理解,毕竟谁都自私,真正心系万民的人只在话本里出现。
赏玉听着一旁的动静,心里叹了一气。
沈观究竟给承桑郁灌了什么**汤?
五百年前他能随时来拙心庭串门,现在还能让承桑郁为他自断一手——赏玉方才听青桥描述,虽知道断手并不影响她,却还是觉得她疯了。
算了,也许她真的有自己的打算吧。
赏玉此时布在四处的眼线终于派上了大用场,尤其是那日被常咎丢掉的那根,此时已经潜在地下,跟着他们进了通天阁。
那个被推出去替死的师弟已经被修士领着进了兑字塔,土里的细藤也便一路跟随,丝毫不露破绽。
与龙鳞一脉相承的灵气果然在此处最强,赏玉目光一动:竟是让她碰上死耗子了。
兑字塔里此时没人,细藤便大胆起来,随着赏玉的意念四处游走。不多时,她就探查出灵气最浓郁之处,并且停在了岸边。
赏玉淡淡回头看了眼承桑郁,喊她过来:“你替我扶着身体,我去一趟。”
承桑郁不敢让她多等,几步窜了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赏玉意识就放心地循着细藤过去,很快就进了兑字塔。
塔里天气却是还不错,月光倾洒下来,映得水面波光粼粼。
龙渊便是在这水下了。
她先前盘问过那个师兄,知道兑字塔是镇妖塔的一个分支,没敢轻易行动,而是先转了一圈。
周遭景致竟也不错,水塘这头是岸边,那头看不见尽头,却能认出是一望无际的沼泽。赏玉蹲下身,指尖生出细藤,缓缓送入水中。
水下毫无阻隔,也许是他们知道不会有人冒死前来,于是干脆连最基本的结境也没有设。赏玉放下心,干脆在水边坐了下来,传了部分意识跟着细藤去了水下。
水下龙渊真身被铁链捆绑住,赏玉视线往上,看见有一条细锁链直接从两半龙嘴之间穿了过去。
怪不得方才承桑郁与龙渊交流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呢。
赏玉操纵者细藤慢慢游过去,慢慢缠住了龙渊。
她想摸清楚锁链是怎样缠绕的,要如何解开,龙渊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通天阁派人来加重了看管,挣扎得异常激烈。别无他法,她只好凑在她耳边简单解释了原委,龙渊这才消停。
嘴里那条锁链似乎是单独加上去的,赏玉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它解开了。龙渊这才缓过了气,结巴半天才道:“我,不知是谁给我喂了什么东西,我变不回人形了……”
赏玉“哦”了一声:怪不得她挣不开呢。
心里虽这么想,她手上却不敢懈怠,摸索了许久,才堪堪抓住了另一处关键。
锁链不是凡物,恰好能压制龙渊的妖力,但对于赏玉而言仿佛不起作用。她忙活了一刻钟,客栈里真身额上早就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成了。”
水底传出一声清啸,硕大的龙身脱离了锁链的束缚,破水而出。
赏玉急得想亲自过去叫住龙渊:你主子有险,先别意气用事!
但她的喊声完全被龙啸盖住,龙渊是一点都听不见。
算了。
赏玉意识回笼一瞬,整个人已经脱力,软趴趴地倒在承桑郁怀里。
承桑郁听见她微弱的叮嘱声:“快去唤她回来……”
龙渊再次听见承桑郁的声音时,已经晚了。
她几乎将兑字塔闹得天翻地覆,此时已经硬生生将塔破开了一个缺口,直直冲着通天阁而去。
承桑郁一句话将她控在了半路,龙渊原本满心满眼都是复仇,此时心中也方寸大乱,一个转身就往城西去了。
通天阁山外那个修修补补的结境完全抵挡不住龙渊,碎得彻彻底底。
城西那一片房屋从远处看再正常不过,但凑近了也确实能觉出活气太少,此城几乎已经死了。龙渊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在承桑郁原先的宅子那里停了一会,疑惑地歪了歪头。
“主子,您在这里头?”
“对。”承桑郁闭了眼,“你可能进来?里头有阵法,当心莫要陷进去了。”
于是龙渊不再犹疑,像冲破兑字塔那样冲了进去。
也是奇怪,满城的黑雾于龙渊而言只像是一层薄纱,几乎遮不住视野。她很轻易觉出了承桑郁所在,落地前一瞬变化成了人形,几步踏进了门。
她一进门就见承桑郁和赏玉坐在门口,差点被绊倒。定睛一看才见这人是主子,什么脏话也都落进了肚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哭腔:“主子我可想你了!我被关在水下整整两日,什么也没法做,差点以为要老死在那里……”
承桑郁一手搂着一个,险些支撑不住要倒下来。赏玉却是挣扎着起了身,一面摆手说不妨事,一面慢腾腾地挪去了床边。
青桥适时递上了茶碗:“喝点药吗?安神的。”
赏玉摆摆手:“多谢好意,我不必喝这些,歇一会就好了。”
明明只是两日没见,硬是被龙渊哭出了两百年不见的感觉,承桑郁还没想好怎么安抚,又听她问:“主子您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承桑郁:……?
龙渊情绪变化太快,承桑郁眨了下眼,一时不知该先回答哪句。
好在她的下意识救了她:“我原先想来沾些死气再去通天阁的,没想到带他们进了阵法,被困住出不去了。”
龙渊觉得奇怪,指着床上的赏玉,直言不讳:“她不是能出去吗?”
承桑郁:……
我该怎么和你说呢?
“我想破阵,本来是出去寻找阵眼的,奈何入了套,也是靠赏玉才勉强回来。我不清楚这阵法究竟是何构造,但它至少是笼罩了整个城西。至于屋内屋外……也许是有两个阵。”
承桑郁被龙渊扶着站起身:“屋里的阵法也许是针对凡人的,沈观自进了屋之后就一直晕着没醒,而我几乎不太受影响——但青桥也有过不适之感,这我就不清楚为何了。我去屋外只能感觉身边所有场景都被夷为平地,连同天上的月亮也被吞了,周遭被黑雾全部笼罩。赏玉她是妖鬼,暂且不做考虑。龙渊,你方才过来途中,有看见什么吗?”
龙渊一愣。
她方才满眼都是承桑郁所在之处,哪里看得到旁的东西。但她主子都开口发问了,她总不能撂下一个“没看见”就不管,于是她小心翼翼道:“我现在出去看看?”
她这个回答甚是新奇,承桑郁都怔了一会。原本是不想放她出去的,赏玉在一旁说:“她与我们这些小妖差的远了,通天阁关她都是关在单独的塔里,尽管放她出去吧,不必担心。”
龙渊听了赶紧找补:“我就只记得没有看见您说的黑雾,不过倒是能觉出城西几乎没有活人了。”
承桑郁下意识转头看沈观。
他依然没有动静。
不知是怎么想的,她鬼使神差伸了根手指前去探他鼻息。
不探还好,一探她才发现沈观早就没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