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便拾掇起桌面,沿着边将黄布卷起来。
“走吧姑娘,我也要走咯。”
和微心里急,忙起身拽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哪儿?你是不是他的人?要向他禀报情况?”
“不是每一片飞花都会被锁住的。”瞎子爷略微停了动作,干燥的唇竟然弯了些,“松鹤山,想来玩玩么?”
和微摇摇头,松开手,试探道:“你是要去找你的死对头?她怎么样了?”
“嗯。”瞎子爷低头自顾自地把物什收拾干净,黄布卷成筒往腋下一夹,迈了一步走至和微身旁,拍了两下她的肩,笑着慢慢后退开。
“死啦,我去底下找她玩玩,真是,早下去几年了不起啊?还不让我跟着,难不成我稀罕跟着你啊?……”
他转身挥手的背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声音也跟着渐行渐远。
和微转回头,看着孤零零光秃秃的梨木桌居然生出了那么一丝的悲情。
随后的反应便是:不是最难对付吗?这就没了?
另一边。
不是最好对付吗?这怎么还没结束?
见杏又一次抬手蹭了下额角沁出的薄汗,“那您说,怎么着才能愿意当我们的东西?”
琉璃案后懒懒站着一个叼竹筒的大汉,瞧着像西域来的,胡子有点长,看起来却出奇的没那么邋遢。
“呼——”大汉朝空中吹了口气,嘴里冒出些丝丝袅袅的白烟出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们要打听事,总要拿出些有诚意的东西来吧?光是这些寻常珠玉怎么够?”
他说话时也没有硬邦邦的异域口音,听起来已经在这儿混了好些年。
花榆深深舒了口气,脸上的笑意都要僵住,“诶,掌柜的,寻不寻常可不能这么定义,还要看他对我二人的价值,您瞧,我二人的医馆都快开不下去了,这幕篱边儿都磨毛了,若非实在不得已,怎会过来当这些东西呢?只是想混口饭吃、撑住生意罢了,您说是不是?”
大汉停了动作,两指夹着竹筒将它缓缓拿开,单手抱臂,一手随意拨弄了下琉璃案上的珠链,酝酿道:“不是我不肯,你们要知道在京城开家当铺要押多少银子,我这儿查得也严,保守起见,还是不想做亏本买卖。”
顿了顿,他又补充:“这样,这些东西我也不挑了,你们再加点儿别的值钱东西,我们就算成了,嗯?”
见杏:“什么值钱东西?”
“比如姑娘腰间这根绿丝绦,亦或是二位姑娘药箱子里的药,只要特别,如意玉坊来者不拒。”
见杏与花榆对视一眼,心里默默道:还真是把身上能换钱的东西都给坑完了。
花榆想了下,上前一步跟他商量道:“这样,我不仅能出这些东西,还有些独特本事,比如鉴宝什么的,我再押上这个,换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何?”
大汉缓缓点了下头,旋即抬手与她击掌,“劳烦姑娘,鄙人这里确实有一批被坑的玉器,里头掺了几件假货,请人分了两日也没分清,不知姑娘有没有这个本事?”
“小菜一碟啊。”花榆示意他带路,又回头给见杏递了个眼神,哑声道让她先在这儿呆着,自己去去便回。
隔着一层朦胧的白纱,见杏只能隐约猜出她在说什么,她面上点了点头,却在两人离开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出了当铺。
长街人多,她压了下幕篱才穿过人群朝对面的茶馆走过去。
茶馆外头也设了几张四方桌,门旁的左右两处各有两个大缸,也不知是装了酒还是茶,上面也没糊纸。
见杏站在茶馆外面,微微撩开白纱朝里望了一眼。
里面全是攒动的人头。
外面桌子人少,但却在街上,行人多。
见杏还没想好到底是进还是不进,就听见有人从里面笑盈盈地走出来,招呼自己:“哎呀,哪里来了位仙风道骨的姑娘啊?看看,这身段,跟那神仙似的。”
王阿嬷。
见杏立即想到了她是谁。
王阿嬷毫不客气地拉过她,边絮叨边在门外找了个座,将她一把按了下去。
“你们这些姑娘啊就是吃得太少,得好生补补,别看阿嬷这儿是个茶馆,酒水、硬菜样样不少嘞,来,想吃什么,跟阿嬷说说,想吃什么说什么,阿嬷都能做。”
见杏笑了笑,将药箱不经意地搁在桌上。
王阿嬷一见这东西,立马用力闻了下她身上的味道,随后半躬着腰,半天也没站直。
或许是她习惯了吧。
见杏也没多问,只是带着柔和的笑意,抬头看她,“阿嬷,我是从黎城来的医师,想来求些药材,听说您见多识广,能求您指点一二吗?”
“医师啊……”王阿嬷喃喃道,“医师,医师好啊,诶姑娘,那你们医师找到药材是拿回去自己再制吗?还是直接用啊?”
她说着,自然地挨着见杏坐下。
见杏没忍住一笑:“阿嬷,看来您也有许多事想问我呢。”
被戳破了心思的王阿嬷没忍住说起“啊这个那个”,自言自语了几句才道:“姑娘,你问吧,阿嬷对这儿的药材最熟了。”
“那阿嬷,我们先不说药材,”见杏双手都搁在桌上,腰挺得板正,压低声音问她:“阿嬷,京城的药材不好弄,我需要几个被官府点过名的东西,您能不能向我说说官府现在管控的情况呀?那朝堂又有没有新告示呢?”
说完她还很抱歉的坐直身体,低下头叹了口气,“唉,我平日太过钻研医术了,不然也不至于出来一趟都畏畏缩缩,什么也不敢问。”
王阿嬷定定地看着她,手不自觉地轻抚上她的肩头。
此番动作难免让见杏一惊,她偏过头,“怎么了阿嬷?”
“我家芸芸若是还活着,应该也是你这个气韵,哎呀…像,太像了啊。”她也叹了口气,没见杏那般自怜,而是多了分沉重,“她为医术折腾了一辈子,为了味药材不惜跟男人跑了…是我没看住她,我不该让她做医师的,害……”
她没说完,只是一顿一顿地叹气。
见杏却大概明白了,她抬手抚上阿嬷的肩头,安慰道:“医者悬壶济世,芸芸心中有大爱,拦不住,我相信她不会后悔这个决定的,您也别太伤心了,她若,”
见杏还没安慰完,王阿嬷便忽然抬头,平静道:“姑娘,你知道吗?那男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骗了她,害了她,其实我从未后悔过让她学医术,也从未后悔过让她去追寻那味药材,我只是怅惘,最后闭眼时,她有没有因自己没找到药材而自责。”
“罢了罢了,陈年旧事,”王阿嬷又摆摆手,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住声线的颤,“这官府的态度嘛,还是那样,假正经,你若是想求什么药材就多准备点儿好东西,一来二去的准能行。”
“至于新告示?…也没有,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不少风风雨雨,说这被打压的太子殿下呀,他居心不轨,给自己的亲爹下药,谋权篡位——诶这可别问是谁说的啊,这可不能说,说了要没命的,我这也是一时没忍住给说了。”
见杏两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扣在了一起,指甲狠狠地嵌入了肉里她也没发觉,直至王阿嬷又说了不少药铺、拍了下她的肩,她才猛然回过神。
“啊?”
“够不够呀?我方才说的这些铺子。”
见杏点了下头,旋即拎上药箱起身,“够了,谢谢阿嬷。”
王阿嬷看得出她很急,也没留她坐下吃口茶,只是慢慢站起来,看着见杏匆匆离去的背影直愣神儿。
不料见杏还没走远两步又倏地定住,迅速转身往回走。
王阿嬷还以为她要回来给银子,手都准备抬起来摆了,却没想到下一刻竟被她充满浓郁药香的怀抱给用力裹住。
药香是什么味呢?
是芸芸每日不等鸡鸣便爬起来熬药、飘出来的那股苦味,是芸芸尝到药后笑起来的甜味,是芸芸大步走在病人间、被风吹起碎发的清香味。
很熟悉,很让人的心剧烈跳动。
王阿嬷愣了好久,才迟疑地抬起双臂回抱住见杏,眼眶一酸,总算是哽咽出声:“芸芸,娘想你了。”
见杏的声音轻柔:“芸芸在呢。”
送回了王阿嬷,见杏才一点点将笑意沉下去,她抬头望了眼日光——隔了层纱,看不真切。
一同她所经历的一切。
她笑了笑,继续往如意玉坊走。
若说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她也不清楚,大抵是每一次他们有意无意地将自己支开或拉在身边吧。
她心柔软如湖,却被一颗接一颗的砾石砸入水中,自此泛起无边涟漪,带着酸楚或温情,都被搅合了沉下去了,一同湖底看不见的淤积的泥沙。
见杏回到如意玉坊的时候,花榆正好跟大汉从里面出来,见到见杏还在琉璃案前站着,花榆顿时笑意宴宴,过来向她挥手,“怎么样?是不是很快?”
幕篱之下看不清神情,只有见杏有些哑的声音:“确实是好本事,很快。”
尾音带着笑意,似乎在夸奖她。
“怎么了?你嗓子怎么有点哑?”
“无妨,有些渴。”
“哦,那我们先去吃点东西。”花榆若有所思般点点头,她靠近见杏,压低声音道:“我打听得差不多了。”
见杏配合着点头:“好。”
两人从当铺里出来,见杏又说自己不怎么渴了,花榆却执意去吃点儿东西。
“正巧茶馆里还有茶吃,反正我们也是要去问的,一举两得嘛。”
她刚从那儿回来,见杏实在不知道怎么再应付王阿嬷,于是她摇头:“小微应该也打听到了,沈无他们也该找好了落脚处,不差这一处,先回吧。”
花榆:“大局在于细枝末节,不然你先回,我去茶馆再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