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人自称是未来的自己,头颅微微扬起,神色有些疲惫。
姜沉鱼本以为是什么妖族的伎俩,睁开眼,面前的脸却是她自己的模样。
那是,长大之后的她?总之模样是比现在成熟一些的。
身量也比她更高些,窈窕的身形褪去几分稚嫩,眉间也有同样白色的仙泽。她穿着和她一般无二的鲛纱衣裙,彩色的波光荡漾,只是有些旧了,或者说被什么气息浸染了、变得不再那么透亮。
那件衣裙世无其二,是她师尊赠予的。
鲛纱早被他炼化成了一件灵器,上面也有他的灵力附着,像专属烙印似的焊在上面。
邪修鬼魅无法沾染分毫、连梦魇也会尽数祛除。
姜沉鱼神色松动了几分,忽然有几分信了。
只见“她”缓缓开口。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一个关于修真界,关于师尊和师兄,关于宗门,也关于“她”自己的故事。
因一念之差葬送至亲之爱之人、追悔莫及,又不知该不该后悔的故事。
“她”说,“她”的大师兄陨落在“她”面前,筋脉寸断,却还想为“她”拭去眼角泪让“她”别哭。
相熟的师兄师姐们相继倒在“她”眼前,却仍喊“她”:小师妹,回头吧。
慢声慢语、雅正从容的师尊拖着一条跛了的腿,大怒斥责“她”根本就没有心。任“她”跌跌撞撞、跪在他山下惶惶叩首,把自己撞的头破血流,他亦岿然不动。
忽然天降炽焰、无法扑灭的灵火肆意焚烧着玉环山,整个宗门在烈火焚烧中连同嘶喊哭泣、咒骂连连一同化为灰烬。
只有“她”自己活了下来。
满身鲜血,狼狈不堪。
“她”已不知杀了多少人。麻木的越过成山的尸骨,只听一道肃穆的声音,仿佛跨过远古而来道:
“姜沉鱼,你犯下的罪孽,你可知罪。”
“她”失魂落魄的跌落在地下,手中的灵剑已失去剑意,沾满了鲜血和铁锈。却喃喃自语着:“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过。”
一场灵雨,紧接着坠下,雷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一道道打在身上,皮开肉绽“她”却视若无睹。
压下晕眩的感觉,咽下喉头的腥咸、一个人慢慢、慢慢收敛了那些尸骨。
每收敛一具,便叩首一下。
浑然不顾自己额间的痛楚和涌流的鲜血,如同一句行尸走肉。
而后,“她”赴往魔域,去找魔域之主,与他商议一同对付修真界。夺玉还魂转生......
字字句句,锥心刺骨般,听的姜沉鱼头皮发麻。
故事从“她”因师尊的刻意疏远而嫉妒自己的大师兄而起,到“她”为报仇屠戮了一个宗门引来天罚,连累整个虚华门覆灭。于是“她”堕魔了、为寻找复活秘法肆意残害生灵、甚至与修真界为敌彻底站在正道的对立面上。
失去道心的“她”最后死于同门师兄谢流云的剑下,魂飞魄散后,才知所谓转生,也只是失去生机,像傀儡般存活于世......
姜沉鱼静静听着“她”说话。
“她”描述的画面让她如若置身寒潭、遍体生寒,仿佛亲身经历了一遭般。姜沉鱼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停止流淌了。
若说方才只有几分信,此刻她却是完全相信了。
业火是因她而降下的天罚,死的人却并不是她......
任被雷刑抽的皮开肉绽,也不曾有事。
她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了。
这世上也就只有她的师尊和大师兄知晓,她并不是火系单灵根——而是雷。甚至那或许不是灵根,而是天授......她师尊怕她还年幼承受不了应尽的职责,硬生生把她的修炼速度压的低了一些。
他对外称她是丹修、让她与人少有交手,雷能引火、开炉炼丹不成问题。
又因她师尊修的是剑道,就算宗门比试,她也是持一把灵剑以作伪装,权当受师尊真传的样子。
未被师尊的师父抱来虚华门之前,姜沉鱼,其实是俗事绫华国的小公主。
眉间的一点白色仙泽,是天道眷顾的象征,她是举国愿力而降生的。
天道庇佑她母国六百余年,直到国运走向枯竭。
他们以她为祭品奉天请愿再得延续——她是祭台上得签的那一个“允”字,得以出生。
但出生便被舍弃,被奉给天道。
他们拥戴她、却也期盼着她的牺牲能让国运再度昌盛。
他们期盼她的降生,更期盼她的死去。天罚的炙炎天雷,于她不痛不痒,因她,本就是顺天而生。
天道并没有取走她的气运和愿力。而是让她顺其自然成长。
它对她的期望是:浮生千劫尽,长日一灯明。
数年之后,她会成为天道使者、小世界中的掌雷刑天罚之人。
因自小六亲缘浅、恩义两断,她修炼路上异常顺遂,她却渐渐发现自己渐渐有负所期、八苦渐浓。她与日俱增着卑劣。
甚至终日惶恐、生出一种失落之感。
她曾担忧自己无法断绝情爱。
但更让她心生惧怕的,是她这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生出血肉时。增长的更快更浓烈的并非爱,而是恨。
她师尊此次如此生她气的原因便是如此。
她因师尊的刻意疏远,对自己得师尊青睐有加的大师兄生出了嫉恨......
不顾他的阻拦而孤身去秘境为师尊的沉疴寻药。以为他是想要抢她的功劳。
姜沉鱼仗着自己还算不错的修为,从几个魔修手底下救了个人。
众多魔修倾巢而出,意欲取她这多管闲事之人的性命。
纵再天骄,以一敌群、也是自不量力。
最后还是她匆匆赶来的大师兄前来寻她,给她收拾烂摊子,护着她逃出生天,自己却留下来抵御魔修。
她大师兄商眠卿也是天纵奇才,但毕竟年纪尚轻、只是元婴后期的修为。
堪堪将魔修灭了之后,自己也落得遍体鳞伤、模样十分惨烈,当她给师尊传了音又回去找他、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出秘境的时候。
她大师兄的双腿,已经失去生机了。
这也是“她”口中,故事的开始,一切后来结果的“因”。
商眠卿没有怪她,见她无事松了一口气,展露出一个笑意反倒安慰她:“你年纪小、气盛冲动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平安就好。”
姜沉鱼恨不得当场自戕给大师兄赔那双腿。
昔日重微昭告于世,自己此生只有两个弟子。
此时一个重伤,一个却完好无损的出来。
而且受伤的那个,还是因另一个的任性受的伤。
他怨她,可想到她是因为什么去秘境,又无法彻底怨她。最后连自己也不知道有几分是在生她的气,有几分是在生自己的气。
他只能处于一边恼她一边又怕有人上门寻仇的微妙情绪中,召集了各峰长老们商议此事。马上就要举办的琼花宴,他怕有人动手脚。
长老们叹息着严肃的吩咐了自己的徒弟,保护好姜沉鱼。最后选出两名弟子,也就是顾潭绪和景烛晏跟在她身边在明面上保护姜沉鱼的安全。他们在暗地里再多加留意便是了。
“她”说,这个时候自己全无悔过之心。
虽然愧疚大师兄因她而受伤,但大多数还是埋怨师尊的偏心。
因大师兄商眠卿是他亲选的弟子,而她只是据说和他有一段师徒的缘分才被送来给他。
所以“她”尽管知道自己错了,还是同他怄气。
姜沉鱼一时之间哽住了,因为她的确是这么想的。她这看似性子不温不火,实则是个被宠坏的。她虽身世坎坷,但到底也是显赫,一生顺遂的,她不由得反思了起来。
但那个“她”提起师尊神色却十分古怪,欲言又止。
知道“她”不愿多说,姜沉鱼也没有追问。
未来啊,这样展开在眼前。
她会死?她的师尊师兄师姐们都会死?
她一时无措,疑心真的就是她既定的结局吗?
想到最后一剑杀了“她”的人,是她的同门师兄谢流云。
姜沉鱼的嘴角弯起嗤笑一声,也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啊。
毕竟,他对她的厌恶,是那么显而易见。这个世上,唯一觉得她心有恶念的人。唯一一个了解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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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流云在亲传弟子中行八,也算是她的师兄。
他是个正经的,而且偶然知晓她并不是火系灵根也无法操控灵火的丹修。
他对她的态度向来冷淡、甚至称得上厌恶。
只是碍于身份,要与她“师兄”“师妹”的虚与委蛇。
他家本是修真界有名的世家,但惨遭灭门之祸,师门也因此受牵连。
谢流云向来勤勉刻苦,一心为报仇血恨,平生最恨魔修。
第二恨的,恐怕就是她。
他手刃“上辈子”那个堕魔的“她”,是为天下除害,但或许也是为自己出了口恶气。也许他十分畅快呢。
他曾说过,她这人伪善。
明明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非要装作心怀世人,演得多了骗过了许多人、甚至连自己都信了。
姜沉鱼认同他,觉得他的话道理。
这位“八师兄”比自己还要了解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