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他魔力耗尽、腺体受损,睁开眼的一瞬间甚至没能回忆起先前发生过什么,只觉得浑身沉得像坠在了水里,手脚乏力且动弹不得。
柏看到了眼前的埃尔维斯。
埃尔维斯脸色难看得吓人,他眼眶通红,见柏睁眼的一瞬间像是忽然松了一口气,又似乎瞬间垮了下来,脚步一踉跄,差点朝柏的病床上栽倒下去。
旁边两个人立刻扶住了他,其中一个是马尔科,另一个柏不认识,但穿着印有军团标志的白大褂,应该是浅谈训练场的驻地医师。
埃尔维斯下意识抓住柏的手:“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还认识我吗?”
柏看向埃尔维斯的目光有些陌生,因为他一时半会儿还没能缓过神来,沉默许久,才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
柏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的喉咙一片滞涩,几乎发不出声音。
穿白大褂的医生提醒道:“你后颈腺体受损,牵连到了声带,先不要急着说话,等恢复一些。”
柏点头,看向埃尔维斯。
埃尔维斯神色中充满了担忧、自责和后怕,他攥着柏的手:“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要是真出点什么事,我怎么跟你外公交代?别说你外公,我爷爷都要赶过来把我的腿打断!”
柏轻捏埃尔维斯的掌心,示意自己没事。
他环视四周,片露出询问的表情——柏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记得先前两人还在浅谈训练营的对战场上,士官们的考核尚未结束……
埃尔维斯沉了口气,挥手让马尔科和旁边的医师先出去。
他拉了张椅子在柏床前坐下,神色严肃道:“柏,这件事我必须跟你说一下。”
柏望向他。
埃尔维斯:“你不能再在军团待下去,不管你怎么想,这件事但凡捅到你外公耳朵里,他都不可能放任你继续在这儿待着,席宸他妈的也是……”
顿了顿,埃尔维斯没说下去,只道:“医师说你至少要在这里休养两天,拉练行程不好耽误,明天一早我会带队返回驻地,马尔科留下来照顾你,至于约翰和哈瑞思……你不要再管,我会想办法处理。”
柏抿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埃尔维斯止住了他:“这事没得商量,除非你打算下令把我从这个军团踢出去。”
柏沉默半晌,看出对方是认真的。
埃尔维斯平日里没个正形,说笑打闹一副不靠谱的模样,可他顶着安茹家族的姓氏,却未曾倚仗太多家族势力,自小在军团稳扎稳打,与柏从外公手中凭空拿到的上校头衔不同,他有绝对令行禁止的能力。
柏除非跟对方撕破脸,否则绝拧不过他。
埃尔维斯道:“有些话我实在不太想对你说,柏,我知道你付出了很多,比所有人都更有实力,也在想方设法赢得士官们的认可,可如果你真的这么期望在军团中做出成绩,又为什么要舍本逐末地答应塔利亚家族成为一个Omega?
“你既然是Omega,就能不能不要做这种明显是勉强的事?军团根本不是Omega该待的地方,万一你在这里出了事,我……我怎么办?”
埃尔维斯深吸一口气,迎上柏无言的目光,片刻,又低头补充道:“对不起,我……”
他并非故意要打击柏,可他没办法一边顾念对方,一边又焦头烂额地处理军团中浮动的人心。
……
柏沉默许久,理解了埃尔维斯的意思。
那正是外公曾反复担忧的、作为一个Omega该如何在Alpha遍布的军团中适应下去的问题——与他自己的意志力和实力无关,只是所有士官天然无法认可一个Omega,连埃尔维斯都不能。
无论柏花了多大心思、展现出多强的意志。
他自然可以用身份和强权把所有人、乃至埃尔维斯的非议都压下去,可无法避免会有人因对Omega的不服和愤懑闹出不可控的乱子。
他能花多少时间、又有多大的容错率来处理军团中的非议?
片刻,柏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埃尔维斯松了口气,心里略有些愧疚,抓着柏的手,低声问道:“我帮你施放治愈魔法?”
柏轻咳一声,并未答应,张了张口,用在砂纸上磨过般嘶哑的嗓音道:“我暑假结束会离开,但在此之前,我还是这支队伍的教官,约翰和哈瑞思,由我处理。”
埃尔维斯拧起了眉,半晌,又泄了口气道:“行吧,总归你是我上司,革职审批也要交到你手里。”
他已经想好要把这两人调离安路易斯军团。
柏犹豫半晌,没能说出什么,埃尔维斯依旧抓着他的手,执着地要为他施放治愈魔法。
柏点头答应。
舒缓的魔力如泉水般淌过柏全身的魔法血脉……过了一会儿,埃尔维斯突然停下来,忍不住道:“柏,你到底为什么要成为一个Omega?”
他查探到柏的魔法血脉煅塑的无比坚韧,正常人被阵法攻击洗礼过一轮,多多少少要残损几支血脉,可柏除了血脉的搏动略微孱弱了些,几乎并未受到十分严重的内伤。
埃尔维斯意识到,当年还是Alpha的柏,绝不可能是为了做席宸的王妃,才把魔法修习到这种地步的。
“为什么?”埃尔维斯望向他,又问了一遍。
柏一时无言。
埃尔维斯眉头压下来,他早知道柏跟席宸的联姻必然是某种政治交换,出于最浅显的原因,他无法克制自己用最恶意的想法揣度塔利亚家族如此对待柏,是为了收拢温斯公爵手里那点兵权。
埃尔维斯:“这并不是你的意愿,你是被逼的,对不对?”
柏:“不……”
埃尔维斯:“我听说你跟席宸以前相处的不好,你们在学校里打过架,去年他刚拿到亲王身份,就到温斯庄园给你下马威,且明知你是个Omega,还要你来军团带队,他想利用你把安路易斯家族的军权掌握在手里,是不是?他……”
柏发声困难,不得不挣扎起身,一把捂住了埃尔维斯的嘴。
这傻子在胡说什么!?
他瞟了眼四周,房门紧闭,确认埃尔维斯这番足以挑起风波的胡话没有被传出去。
埃尔维斯沉默了几秒,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过了头,可他压不住心底那股怒火——柏不该既为塔利亚家族卖命,又要作为Omega被席宸敲骨吸髓。
他扯开柏的手,稍稍压低了声音:“你外公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意见,看到你变成这样……柏,说实话,只要你和你外公愿意,安路易斯和安茹世家绝对有实力让塔利亚家族……”
“够了!”
柏嘶哑着声音制止了埃尔维斯,感到无比头疼,又因骤然的起身牵动未曾痊愈的伤势,忍不住躬身撑了下床沿。
埃尔维斯立刻伸手抱住他,让柏靠在自己肩上。
他目光避无可避地扫过柏后颈处惨遭摧残的腺体,那腺体红肿、娇嫩、因生扛威慑而散发着微弱的信息素气息,在进行自我修复。
清浅的洋甘菊味道扑面而来,带着舒缓的安抚意味……埃尔维斯怔了怔,脱口而出道:“况且,我比席宸认识你更早,你就算是个Omega,本该联姻的也是我们。”
柏起初并未反应过来,他整个人还处于一团乱麻的状态,脑子里想的是埃尔维斯不能因为他而对席宸和塔利亚家族产生敌意——隐藏在帝国暗处的势力还在虎视眈眈,但凡有一丝撬动如安茹世家这般庞大势力的机会,都足以造成不可控的危机。
直到他发现埃尔维斯将掌心附上他的后颈,试图为他释放安抚信息素。
柏脑袋“嗡”的一声,触电般挣开对方的怀抱,抬起头愕然而惊恐地望向对方。
四目相对,埃尔维斯嘴巴张了张:“我……”
他只是想为对方提供安抚而已。
柏抚上自己的后颈,沉默几秒,错开埃尔维斯茫然又炽灼的视线,此时此刻,他再看不出对方眼中那明显越界的感情,不如直接承认自己瞎了。
但埃尔维斯却并未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柏闭了闭眼,一时间有无数话冲到嘴边,但他喉咙哑得像被用鱼线勒着,张口的瞬间连腺体都被牵得生疼,眉目皱成一团。
埃尔维斯立即担忧道:“柏,你……你没事吧?”
柏摇摇头,避开对方伸过来的手,在心底叹了一声。
埃尔维斯的确是根木头,他跟埃尔维斯解释不清楚自己跟席宸的过往,也无法言说那则旧日诅咒和帝国堪忧的未来,更难以叙述自己是如何下定决心接受Omega这个身份……
他想到唯一可以断绝埃尔维斯胡思乱想的办法。
柏道:“不是塔利亚家族逼的我……”
埃尔维斯微皱起眉:“那……”
柏抬手止住他,轻咳一声,嘶哑道:“这件事的确很复杂,埃尔,就像你说的,我外公不会坐视我的未来不管……可事实是,是我自己愿意成为Omega。”
埃尔维斯微微愣住。
柏:“因为我喜欢席宸,我爱他。”
埃尔维斯盯着他看了半晌,片刻后缓慢睁大眼睛。
柏:“我跟席宸之前确实有过误会,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席宸一直对我很好,他……咳,总之与王室的这场联姻,是我自己的意愿。”
埃尔维斯目瞪口呆望着他,彻底怔在原地。
*
第二天,柏身体状况稍微好了些,跟埃尔维斯告别。
埃尔维斯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避开柏的视线,只嘱咐马尔科照顾好柏的身体。
“我没事,你放心吧。”
柏拍了拍埃尔维斯的肩膀,表示出跟往常无二的亲密态度——昨晚跟对方说开后,埃尔维斯一时间似乎难以接受,但也并未对柏的话做出任何反驳。
他大抵要消化一会儿。
柏的状态已经比昨晚好了很多,虽然腺体依旧肿胀刺痛,但驻地医师取下了剩余抑制颈环中的安抚剂为他做治疗,总体情况还算乐观。
埃尔维斯走后,柏关上房门,早有计划地向马尔科询问起约翰和哈瑞思的情况。
他没有从埃尔维斯口中打听到对这两人具体的安排,想来自己倒下后,埃尔维斯气急忧虑,必然要对两人进行一番处罚,柏醒来后也没再见到这两人。
马尔科摇摇头:“我不清楚,您倒下的时候约翰和哈瑞思也都吓懵了,埃尔维斯少校都没顾得上骂他们……倒是后来把他们叫过去了一趟,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回来后脸色都不太好,其他人也不敢多问。”
柏想了想:“那正常情况的话,士官在训练时违反纪律、不听长官指挥,该受到什么处罚?”
马尔科:“按军纪一般要扣绩点和津贴,依情况的严重性来定,不过导致教官重伤这种后果,呃……以前没有过案例,大抵还是要看少校怎么决定。”
柏沉默下来。
以前没有过案例,就是说以前从没有教官在辅助士兵们训练时出现如此大的事故。
他是特例。
因为他是个Omega。
埃尔维斯其实说的没错,Omega并不适合Alpha占主导地位的军团,就算自己有时间和办法一步步打造自己的声望,这支需要被迅速培养起来的队伍,也并不会给他太多适应的时间和机会。
柏轻轻叹了口气。
他心底感到一阵迷茫。
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
马尔科注意到柏的神态,担忧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找补:“教官,您……不要多想,这件事本来也是那两个小子有问题,尤其是约翰那家伙,平日里就争强好胜,您一个人压着他跟哈瑞思两人解了阵法,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士官们对您都很敬佩。”
柏摇摇头,只以为对方在安慰他,沉默了半晌,道:“外公跟我讲过军团成立的事,当年帝国陷入混乱,士兵们追随他,并不是追随安路易斯家族,因为我外公是圣法师,实力超群,足以率领一众士兵……可我如今并不能达到他当年的成就,士兵们并不认可我,我也没办法给这支军团任何值得追随的期望。”
他甚至开始怀疑与其努力得适得其反,不如像埃尔维斯所说,做Omega该做的事,就算躺在前辈的功勋上享受余荫,也比在军团招致人心浮动、闹出不可控的变数好。
马尔科却微微蹙眉道:“您以为我们加入军团,都是因为公爵当年的实力?”
柏:“不是么?”
“不、不是这样的,至少我不是……”马尔科喃喃道,“您……要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给您讲讲我以前的事。”
柏:“你说。”
马尔科想了一会儿:“其实,我最初加入军团,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您或许不理解,但我们这些底层出身的人,参军只是一条谋生的出路,我当年也并没有打算要在军团一直待下去。”
马尔科自述出身贫寒,年少时父亲去世,被迫中断学业,加入军团是为生计迫不得已的选择,而像他这样的大多数士兵并不会在意自己加入的军团究竟从属于哪一方势力,又在帝国又有多大的声望,他们更关注自己能领到的津贴,关注退役后是否可以依托军团的地位,谋求一份更好的未来。
马尔科:“军团生活并不好过,我是个Beta,身体素质既不出众,魔法也修习的一般,如您所知,帝国只有皇家属军和世家魔法武装,像我这样资质平平的人,不可能入选皇家属军,而在征调进入安路易斯军团前,也辗转待过几支其他的队伍,都吃过不少苦头。”
军团霸凌、克扣津贴、毫无尊严的体罚……马尔科当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服役期满,赶紧拿着钱离开军团,绝没有想过为任何一个世家效忠。
“直到后来我参加了一场联兵选拔……”
联兵选拔是世家军团间常有的活动,拥有武装的世家各自从军团中筛选一支队伍,与其他家族的军团做联谊演练,部分表现突出的士兵可以获得征调名额。
几乎所有参与选拔的士兵们都知道,安路易斯军团是最好的去处,据说其福利优渥、津贴丰厚,退役士官屏证上只要印了“安路易斯军团”的钢印,就再也不愁找不到未来谋职的去处。
马尔科就是奔着这个去的。
他在演练中拼尽全力,不管不顾地消耗自己身体极限,以致于差点豁出命去……却被现场观战的温斯公爵用术法拦了下来。
“那是一个很尴尬的场景,我并没有取得期望的好结果,甚至我所属队伍的长官因为我在公爵面前出丑,气急败坏,扬言要将我开除军籍……”马尔科语气低沉地回忆道,“我也以为自己搞砸了,都想好了回去要怎么跟家里人圆谎,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公爵后来派人找到了我。”
温斯公爵在演练场上看出了马尔科不顾一切的势头,他对这个士兵没有了解,以为对方就是这种不要命的性子,觉得有必要提点一下,就派人送了几句话过来。
“公爵说,以我的体质并不适合做先头兵,士兵上战场是为了打胜仗去的,不是为了送命,他让我不要白白牺牲自己,又说我的战线规划做得非常好,若还想再军团发展下去,建议我考虑一下更偏作战辅助的文职。”
马尔科沉默了半晌,道:“我那时从军也有三年了,受到的训诫都是拿了谁的钱,就要为对方卖命,说实话,我们这些人的命在其他长官们眼里并不之前,也从未想过会有人对我这么说。”
因为温斯公爵意料之外的传话,马尔科并没有被队伍开除,且愈发萌生了要加入安路易斯军团的念头,他依照温斯公爵的建议,想方设法调转文职,并在另一次征调选拔中顺利加入温斯公爵麾下。
马尔科道:“所以在此之前,我其实并没有关注过公爵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又有多大的声望……或许这样说您会觉得遗憾,可对我们这些普通士兵而言,这些东西实在离的太远了。”
他告诉柏,自己刚加入安路易斯军团的时候,根据以往经验,以为必然要忍受一轮新人时期的霸凌和排挤——这几乎是军团中屡见不鲜的常态。
“但没有,”马尔科道,“甚至我拿到了参军以来第一次按例发放的食宿补贴。”
安路易斯军团有着严苛的纪律,不允许士兵们相互倾轧。
克扣津贴更是天方夜谭。
“我原计划五年服役期满后就退役离开,可如今已经七年……”马尔科低声说,“我依旧留在这里。教官,如果您现在问我愿不愿意为安路易斯家族效劳,我想我会给您一个肯定的答案。”
柏坐在床沿,双手合握支着头,一字一句听完了马尔科的叙述。
马尔科:“所以您是个Omega还是Alpha、是圣法师还是什么,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我们只要知道您跟公爵一样,依旧会把士兵们的命当命,依旧会让这支军团给所有人最公正的对待,我们就一直会追随您。”
柏看向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心底那种迷茫似乎消散了些,片刻,柏低声道:“谢谢你,马尔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