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褚紫心中亦有不解。
师父经历颇多,对妖魔邪祟有赶尽杀绝的想法,定是与妖魔邪祟经历过她所未经历的。
戚褚紫能理解。
阿哥所言也对,是非对错在事不在人出身,众生平等,对于未犯过孽障的妖魔邪祟,不应当赶尽杀绝。
戚褚紫沉静思索,两种思绪在脑海里拉扯,直到小狐狸的声音响起,宽慰她说出烦心事才会好受些,戚褚紫颇为感触,这个小狐狸没白捡。
后面小狐狸的声音再次在暗室里响起,说的话却是让戚褚紫脸色一变。
让她将气撒在他身上也就罢了,竟还说出‘嗓子毒哑拔舌’的言语,尽是屈身讨好之意,有几分阿谀奉承,不似先前的小狐狸了。
“这样如何解气?”
“应该将你狐狸尾巴拔掉,狐狸耳朵尽数割去,再灌毒,使经脉寸断,经历断骨挖心之痛,岂不是更让人解气。”
戚褚紫声音冰冷,单单拔舌毒哑如何算解气,又怎么弥补那七八条人命,唯有这样,才算是真的让人解气了些。
察觉到小狐狸当真跪在了她的身后,真诚的声音响彻整个暗室:
“戚小姐,若是这般你能解气,那我把命给你就是!能换戚小姐好受些,我这条命,也值了。”
戚褚紫站起身,手中多了把匕首,她珍藏数年,一直未曾用过,是不可多得的好刀。
当初花了大价钱请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材质打造的,刀从一开始的入鞘至今,从未出过鞘。
戚褚紫拔出刀,锋利的刀刃在烛光下,反射出寒光。
握紧手中的匕首,指腹摩擦着匕首柄上雕琢精致的狐狸花纹,戚褚紫眸光一利,转身的刹那,匕首袭向明鸩羽脖颈间。
刀刃很锋利,途径与明鸩羽一缕发丝触碰,刹那,刀刃仅仅是碰到,发丝尽断……匕首架在明鸩羽颈间,刀刃已与白皙的肌肤碰触,浅浅的刀伤显露,流出血渍。
戚褚紫抬眸对上明鸩羽的双眸,她未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惧意,更多的是坦然,和眼底的决然。
像是心安下来,已经把命给了她似的,从始至终,明鸩羽并未躲闪刀刃,只是跪在地上,微微仰头神情坦然的看着她。
“我不喜欢。”戚褚紫薄唇轻动。
明鸩羽怔了下,他微微歪着脑袋,眼中浮现几分疑惑。
然而,在明鸩羽情不自禁的微微歪头时,不经意脖颈碰到了刀刃,那伤口又深了些,流出血。
见小狐狸未把刀放在眼里,戚褚紫沉着气无奈收回了匕首,她盯着刀刃上的血,声音冷淡:
“我不需要你的阿谀奉承,你这般拿着性命的讨好,我很不喜欢。”
先前的小狐狸只是警惕之下的假意乖顺,权宜之计,就连当着敖苍的面也敢呛出‘道貌岸然’四个字。
而并非像现在这般刻意的讨好,还拿性命来说事,戚褚紫听了并不觉得有被讨好的高兴,反而有些生气。
“如果今夜不是我,而是他人心情不好,你这番话恐怕真的会让人拿你出气,百般虐待致死都有可能。”
原是如此……明鸩羽忽然笑了,他仰着头,目光炽热的看着戚褚紫:“戚小姐,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和他们不一样!”
明鸩羽声音微激,是喜悦,是兴奋,是将他眸低一潭毫无生气的死水激起波浪。
“戚小姐!”他笑着笑着,是前所未有的高兴,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眼中晶莹的泪已滑落下来。
“怎么了?”戚褚紫微微皱眉。
看着明鸩羽笑着笑着,那一张清隽的脸上渐渐布满泪水,戚褚紫有些不知所措,她想搀扶明鸩羽起来,却被对方抓住了手阻止。
戚褚紫问怎么了,任她怎么询问,明鸩羽只字不提,只是摇头不言不语,那双眼眸猩红,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难道是刚才自己的一番话……戚褚紫抿了抿唇,她猜想到可能是自己那番话,让小狐狸想起以前被关在笼子里那段不好的记忆。
对方不说,戚褚紫便不问,不用过往凄惨的经历博同情,惹人怜悯,纵然以往再困难,小狐狸也有自己自尊和傲骨。
这才是她初见到的那个小狐狸。
似乎是积累很久的情绪,在此刻尽情泄出,小狐狸眼泪止不住的流了很久,目光楚楚,更是紧紧的抓住戚褚紫的手。
原来这世间,竟有人会待他这般好,会在乎过他的死活,就仅仅是言语上与命有关……明鸩羽被设计囚禁困在了铁笼里,因为是半妖,有狐狸耳朵等等特征,他落了个人人痛恨最卑贱的罪名。
被当成任人虐打泄恨的玩物,每当北凛国进犯,就有不少富商有钱之人争先恐后的出钱殴打凌辱,把他当做出气筒……
这样利用他便也是能赚到钱的,会在濒临饿死时得到碗臭泔水,遇到富商心情好时,才会大方的施舍点米汤。
直到他被一员外捅伤濒死,扔进乱葬岗时,他才从铁笼里出来,可是没多久,被人发现。
他逃不走,满身是伤,筋骨断却的痛苦,在大街上被乞丐殴打,什么样的屈辱他都受过,最后的结局始终是再次沦为贱卖的肮脏货……这人世间容不下他。
经历过无数任买家,对他非打即骂,睁眼是折磨,闭眼也是折磨,连畜生都不如的卑贱货。
想过死,可每次死都会被救,被那道缠绕他的声音所救,就连他亲手生割掉的狐狸尾巴和耳朵,也还是会被那幸灾乐祸的声音所拼接复原,继续饱受着折磨。
明鸩羽目光**裸盯着戚褚紫,似乎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脑海里,无论多少年的时过境迁,也都不会忘记。
大概是她引起小狐狸不好的回忆,但是戚褚紫并没有出声安慰半句,因为她知道,此时的小狐狸是高兴的。
眼泪分很多种,小狐狸此时的泪水,是兴奋,是高兴,是感激,是难以忘怀的。
此时,能做,且最合适的就是陪伴,戚褚紫就是这样做的,默默陪着明鸩羽,任由对方死死抓着她的手不放。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鸩羽只知道,眼前的戚褚紫模样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
等缓过来,明鸩羽看见自己抓着的手,似乎才反应过来,他眼中有一瞬的惊慌,下意识的想收回手,却被戚褚紫反手捉住。
戚褚紫:“你既想当人,手中并无孽障,那你就是人,是人从今往后就要好好保护自己。”
她把匕首塞进明鸩羽的手中:“这把匕首可随身携带,藏在身上不易被发现,正面迎敌你胜算不大,唯有近身巧计方得胜算。”
明鸩羽身形微震,他不懂器物,但也知道这个看似不起眼,甚至放在身上很容易被忽略的东西,定是价值不菲的。
“这东西我……”
“这把匕首你或许比我更有用处。”似乎猜想到对方要拒绝似的,戚褚紫打断了他的话。
“我是说这东西我收下了,多谢戚小姐。”明鸩羽嗓音微哑。
匕首柄上残留的暖温袭着明鸩羽的手心,酥酥痒痒的,他并未拒绝,而是握紧了匕首。
匕首,刀除了保护自己,还能用来保护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
“说来也巧,当初打这把匕首,在手柄上雕刻的也是狐狸图案,倒是与你有几分缘。”
戚褚紫笑着将小狐狸从地上拉起来,她从怀里拿出一布囊递给明鸩羽,轻挑眉说:“小狐狸,这才是好东西,我画了好久才画了这些。”
明鸩羽刚小心翼翼的收好刀,还没接过布囊,对方就塞到他怀里,他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看布囊,又乖巧的望向戚褚紫。
戚褚紫手指间夹了张三角符,明黄色的符纸能看见上面画着的咒。
“这是能遮掩你狐狸耳朵和尾巴的符咒,尚且只能在普通人面前使用,若是遇见修士,还是得小心的避开。”
话落,戚褚紫将口诀告诉明鸩羽,又给亲自示范了一遍。
符纸在头顶燃烧殆尽,明鸩羽试探的摸向头顶,居然,居然不是预想中的毛茸茸手感,而是直接摸了个空。
狐狸耳朵消失了,就连狐狸尾巴也不见了。
戚褚紫:“一张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
但是关键时候一炷香时间也应当够了,戚褚紫这样想,以她目前的功法暂时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等往后厉害些,或许隐藏的时间能变长,不过谁又知道,这往后再见又是何时……一想到这,戚褚紫心里头闷闷的。
明鸩羽回过神来,他拿着布囊的手紧了紧:“不知,不知该如何感谢戚小姐。”
戚褚紫悠悠的说:“既要感谢,那我希望你要好好的,好不容易熬了过去,应当更加惜命才是。”
明鸩羽点点头,时辰不早,他目送戚褚紫离开,直到戚褚紫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久久,他才找回些思绪。
熬了过去……明鸩羽扭头看向那被供奉的牌位,这供奉的是戚小姐的阿哥,也就是救他折磨他,在一旁幸灾乐祸的人。
此人绝非普通人,至于他明鸩羽,当真能如戚小姐所说,能熬过去吗?
*
深夜,将军府。
一朴素不失精致的西厢房悄然落下结界,守夜的小厮,候着的婢女顷刻之间陷入沉睡。
床榻上,原本昏迷沉睡的病弱之人缓缓睁开眼,神色冰冷的从床上坐起来,霎时,房内多了位穿着烫金白衣,透着股仙气的中年男子。
“父帝!”敖苍起身恭敬的行了一礼。
天帝沉声问:“京城那些祸害都是你放出来的?”
“父帝,你说的没错,”敖苍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褚紫果然对妖魔还有恻隐之心,还救走了一只半妖,那妖孽何其嚣张,若不是有褚紫在,我定是要将那妖孽千刀万剐!”
看着敖苍愤激,怒火中烧模样不加掩饰,天帝不由得皱眉:“胡闹!”
敖苍脸色一变,慌张的跪下,他回想了下,忙应声答道:“回父帝,那些笼子里的祸害确实是儿臣放出去的,儿臣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天帝沉声说:“你是什么身份,却在因一只半妖而生气,为何你要放出那些祸害,这后果会导致一切前功尽弃。”
“儿臣知错!”敖苍脸色直接白了,跪在地板上,垂下视线,“父帝,儿臣知错,儿臣不该一气之下放走了那些祸害。”
“错,你错在不该自己亲手放出那些祸害。”天帝行至敖苍跟前,伸手点了敖苍眉心,一缕纯净的灵气涌入其中,抚平对方愤怒的情绪。
天帝说:“也不该因为一只半妖而动怒,日后你是要统领六界的人,坐上本帝现如今至高无上的位置,若是你凡事亲自动手,往后事情暴露,会失民心,如何要那些仙君统帅忠心跟随于你!”
敖苍怒意消退,面色恢复平静,他明白了天帝的意思,恭恭敬敬的叩了个首:“儿臣谨遵父帝教诲!”
“儿臣没想到那些祸害放出后,褚紫还对妖魔邪祟有恻隐之心,现如今,还将那半妖安顿在府中。”
敖苍想到什么,他又道:“还有,渡神期凡间历劫的褚紫,何时入的道修?父帝可知褚紫的那一把神器,在凡间又是何时显现的?”
“所以呢,你跟随入凡尘,连这些都未知晓,足以证明,即便是作为凡人,你也是不是戚褚紫最为亲近的人,你自小的陪伴,所设的计谋如同白费!”天帝声音冷怒。
敖苍紧紧握着的手顷刻松了力道,他心有不甘。
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从小护着褚紫,事事依着她,对她极好,却始终捂热不了褚紫的半分心。
“至于戚褚紫对妖魔邪祟有恻隐之心的事情,本帝自有打算。”
天帝眸光沉沉:“若是渡神劫结束,戚褚紫还尚存着恻隐之心。”
敖苍抬头看向父帝:“会如何?”
天帝周身气场泛寒,连同话语一样冰冷:
“那这渡神劫,她便渡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