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三十分,教室里静压压一片。
段是沿捏了捏酸痛的脖颈,不着痕迹地抬眼望向四周。
这会儿正是第一节课,他坐在最后一排,视野中每个人都是一副鸵鸟埋脑袋的姿态,以拗断脖子也决不抬头的架势尽力扮演木头。
收回视线,他把手肘撑在桌面,用最小的幅度抻了下腿。由于空间估算错误,意料之外地踢到了前桌同学的椅子脚。
前桌是个男生,即使坐着也能看得出的人高马大。被踢的瞬间,男生原本弓着的背忽的挺起一截,又因为情势不允许,要回头的动作被硬生生卡死在了半路。
段是沿默默折回腿,凝固一秒以示抱歉。
他还没歉完,就猝不及防从前桌那里收到“等会儿说啊”几个大字,写在一张皱了吧唧的草稿纸上,借着堆成小山高的书本的遮挡,鬼鬼祟祟从前桌桌沿上冒出来,以正正好的角度举给他看。
“……”
段是沿眨了下眼,懂了,前桌以为他有话要说,但他真没那个意思。
“一个暑假都玩疯了吧?”
一道女声突然从讲台上落下。段是沿眼睁睁看着前桌提起的那一截又缩了回去,一起趴下去的还有那张“等会儿说啊”。
杨静羽老师人送外号“女神”,教英语,气质出众又雷厉风行,以一己之力压制住了一整个班的活脱精。
此时正她低头站在讲桌前改卷子,红色笔尖在纸面上移动飞快,不多时便“唰”地掀过一张。
底下的人更不敢动了,浪了整个假期,在脑子还没完全塞回脑壳的状态下写的卷子,竟然要在开学第一节课被公开处刑,这种羞耻程度,四舍五入等同于裸/奔。
杨静羽很快写完最后一个分数,调转笔头“哒”一声敲在桌面上,边翻看试卷边道:“满分150分,110以上十个,130以上四个,140以上目前只有丁菱。”
她合上笔盖,眼神扫视下方:“大家之前怎么答应我的?”
大家?大家哪里还敢说话,一个个唯恐和女神对上视线,索性整整齐齐地装死,要死一起死。
只有段是沿从后方真诚地发来羡慕:好高啊……
安静如鸡的僵局并没有持续太久,杨静羽适时收了手,语气温和下来:“行了,老师也不是故意为难人,但高二前的暑假,是个关键节点,不进则退,现在你们有感触了吗?”
女神亲自给搭台阶,识相的就该麻溜顺着下。
“有有有,可太有了!”
“老师您说的对,我一写卷子觉得人都傻了,保证以后不会这么浪了。”
“不应该不应该,自我检讨中……”
还有无数声“对对对”在教室有限的空间内此起彼伏,段是沿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全班人都活了是什么场面,他长舒一口气,总算能坐直了。
杨静羽笑着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朝下一指:“你们啊,这种话茬接得最快。”
下面哈哈哈笑成一团。
点到即止地给了教训,女神鸣金收兵,她把卷子整理好拿出教室,人都走到门外了,却冷不丁折返回来,扔下一句话:“课代表呢?作业记得收好拿给我。”
话音刚落,一众刚活了的人,又在考虑先死一死了。
段是沿手指交替在桌面上轻点,内心嘚瑟:我不用死,我没有作业。
“新来的同学,段是沿?”
某位正飘着的同学当即被迫着陆。
杨静羽锁定目标人员,扬起手中的卷子:“这套是他们昨天晚上返校做的,下节课我重新拿一份给你,自己卡个时间做完,没问题吧?”
“好的老师。”他笑着应下。
大意了,嘚瑟早了。
杨静羽一走,教室里就像回了春,扎堆儿的嗡嗡声呈点状扩散,以前桌为首,四十几道视线齐刷刷投过来,有探究的,有好奇的,段是沿尽数接下,没表现出太多窘迫感。
他只是搞不懂,前桌这个大个子哥们儿到底在搞什么玩意儿?
大个子名叫郑一柯,极具活宝属性,他已经把“踢桌脚”这件事压箱底了,现在正两指捏着一张两寸左右的纸片,看一眼段是沿的脸,又盯一会儿手上的东西。
反复几个来回,段是沿心里直发毛。
正好一阵铃声响,下课了。
他们周围呼啦围拢上来一群人,有个戴眼镜的男生,校服领子一边平展一边立起,他打头,发出了第一声控诉:“我靠!柯儿子你干嘛呢,怎么还偷藏人家照片啊!”
段是沿一听,声音有点没控制住:“什么东西?”
“我是你爸爸!”郑一柯高声纠正完辈分,扭头冲段是沿摊开掌心,罢了还端起手展示一圈,“好好看看,都见过的吧?入学分班名单上的照片。”
其他人伸长脖子凑过来:“草还真是,就咱们高一报道那天贴出来的。”
段是沿听了,陷入记忆读条的静止状态。
五秒钟后记忆读取失败,因为他当年根本没有在一中办理入学,自然不知道分班名单还会附照片。
“你竟然把人家照片裁下来留了一年?可以啊!”范博轩终于捋平了衣领,用敲西瓜的手势给郑一柯脑袋上来了一击,“来,我敢听,说说吧,你对咱们帅飞了的段同学是何居心?”
“听听什么屁话!”郑一柯抱着脑袋要跳起来揍人,随手揪住一个冤种就开始翻黑历史:“嘿!要不要看看你当年照片?老子都有,你忘了你刚来那个傻逼样了,来来爸爸帮你回忆回忆,跑什么呀?”
基于人类普遍拒绝在大庭广众之下旧照重看的特性,郑一柯此话一出,原先聚着的人迅速四散逃窜,回座位的回座位,接水的接水去了。
人一散开,段是沿才发现在前排的右侧,郑一柯的同桌趴在桌子上睡得死沉,刚才不算小的动静对那位同学毫无影响。
“没事,吵不到他。”郑一柯朝旁边隔空一点,“这货下早自习必睡,雷打不动,谁来都不行。”
“哦。”段是沿最后看了眼静止的后脑勺,注意力又回到照片上,从郑一柯手里拿过来道:“当初报道就贴的这个?贴哪儿啊?”
“那儿。”郑一柯往讲台上一指,“那天站门口就能看见一整个班整整齐齐挂在黑板上,别提多壮观了,你当时在……”
郑一柯眯着眼,手指凌空不确定地乱晃,最后在一个位置刹住车:“对,就第一排第二个,还挺显眼的。”
段是沿顺着看过去,那个地方如今写着某门科目的答案:ACDAB。
这时候,门外一个滚圆的身影破开人群飞奔而来,段是沿的视野中仿佛所有人都静止,只看见一个灵活的小胖子左避右闪,抻胳膊架腿穿梭于桌椅之间,气喘吁吁,走位风骚但目标明确。
“孔殊你丫学驴呢?能不能稳当点!”被扒拉到的人气得叉腰。
然而孔殊这会儿顾不上,他以一通兵荒马乱的阵仗跨过教室对角线,先停在段是沿前面一排,朝睡着的那人拱了两下,没拱醒,又癫癫地径直走向后排,一屁股坐在了段是沿旁边。
“怎么样段哥,还适应吗?”这人刚坐下,气都没喘匀就开始嗷嗷卖惨,“反正我这一年真是苦啊,一中就是个变态!给你看我这黑眼圈,那是一层叠一层……”
圆脑袋边晃边一个劲儿往人身前凑,被段是沿一把拍开,他笑着拆穿:“少来,中考完你就在我面前嚎过这句话,熬夜打游戏熬出来的,别赖学校。”
他和孔殊小学就是一个班,初高中联系更是没断过,面对熟人难免放松,段是沿随手勾来支笔转着玩。
“是么?我说过?”孔殊嘟囔着挠头装傻,完了又岔开话:“但段哥你肯定没问题,凭你高一全年霸榜的成绩,在哪儿不是乱杀?”
“停停,可以了,吹过头了。”捧杀发言需要扼杀于源头,段是沿赶紧按住旁边夸张的手势,“没有全年,有第一就有第二嘛……”
是的,他第二的时候自然有个王八蛋第一!王八蛋叫许溯!
说起这个段是沿就不爽,倒不是小气见不得别人分数高。成绩嘛,各凭本事,他向来看得开,这种不待见完全是冲着人去的。
段是沿自诩不是个小心眼的,有商有量事情都好说。
可开学第一天就被人踩了一脚,从闹哄哄又拥挤的楼道里一眼锁定肇事者,结果人家压根没觉得抱歉,唯一称得上反应的,就是冷漠地投来一瞥,留下一个凉飕飕的眼神后明目张胆地逃逸了。
段是沿不认为这样的照面后还有一团和气的可能。
他只觉得火大,有脏话没地儿骂!
话又说回来,要不是那晦气玩意儿不干人事,他们或许还能落得个惺惺相惜的交情。毕竟在原来学校,在成绩这件事上,那人是唯一能和他过过招的。
用城区一中学生的话来说,就是排名榜上两位大佬神仙打架,底下一众炮灰瑟瑟发抖,都快被虐出心理阴影了。
他们不熟,没说过一句话,但段是沿承认,他确实在较劲,尤其在得知他也是个成绩不错的之后,牙痒痒的劲儿就没下去过。
这事孔殊也知道,那段时间没少煽风点火,这会儿倒是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哦对我想起来了,段哥,你这一回来,那玩意儿岂不是要在城中无法无天了?”
城中说的就是隔壁市城区一中,一个不错的市重点,但从全省来看,还得是孔殊他们在的市一中更加卧虎藏龙。
“那玩意儿?”段是沿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称呼,一下没反应过来。
“对啊。”孔殊说,“你没说过他名字,我就按你平常的叫法来了。”
“哦,管他的,反正再也不见了。”
段是沿心想,你爱上天上天,爱下地下地,我先溜了,不奉陪了。
接着孔殊又想起什么事来,激动道:“先不说这个了,段哥你知道吗,我们班也转过来一个,我靠也是个大帅比!不过你别担心,他看着有点冷,你们俩不撞型,叫那个……许溯?”
段是沿木了两秒,慢悠悠转头,尽力绷住表情憋出三个字:“许什么?”
“许溯啊。”孔殊还不知道暗流正在汹涌,“喏……那儿呢,对面班,你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第三排。”
顺着孔殊手指的方向,对面班一个人也默契地抬了眼。
隔着大开的两道门和一条喧闹的走廊,他们对上了视线,不多时,又无声地断在半空中。
草……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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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