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说你这老道,到底搞什么鬼?死死拽着我,不让我去投胎,还非要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这些!”一个半透明的灵体在空中飘着,声音清透却满是恼怒,一边说着,一边用那虚幻的手,一下又一下地作势去扯一个仙风道骨老头的头发。
这灵体正是谢允玉,虽说他的手根本摸不着老头,但这么做,好歹让他心里那口恶气出了些。他满心委屈,自己死得本就憋屈,化成魂魄了,还被这老道扣住,不停地看着生前那些糟心事,怎能不让人恼火?
“别吵吵,你快看那边!”老道居青山突然压低声音,神色凝重,伸手指向回忆镜中那片场景。
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向大地,微风阵阵拂过。若不是风中裹挟着刺鼻的血腥气,这夜色,当真是花好月圆,美得醉人。可此刻,这美景却被浓重的肃杀氛围所笼罩。
“谢允玉,正一品摄政王,年少有为,忠心可嘉,宁死不屈?”一道浑厚的声音在死寂的黑夜中突兀响起,一字一句,竟都带着丝丝嘲讽,“忠心又如何?你效忠的主子,人头如今正挂在城墙之上。你那宁死不屈的气节,还是留着下辈子再用吧!”
囚衣加身、披头散发的谢允玉,仰头望着城墙上那张毫无生气却依旧稚嫩的脸庞,眼神空洞而绝望。他将手中的毒酒一饮而尽,刹那间,剧痛如汹涌的潮水,席卷全身。这一刻,恨与悔在他心中翻涌,却终究无法释怀,只能任由那痛苦将自己淹没。
他满心悲戚,可笑自己曾自诩英才,却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不仅辜负了先皇的重托,还让家族因自己蒙羞。到最后,死亡对他而言,竟成了唯一的解脱。
谢允玉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他的膝盖骨早已被打碎,可他不在乎。即便死,他也绝不向那些反叛者下跪!奇怪的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能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在黑夜中,那明显的泪痕格外刺眼。他万万没想到,到了最后,肯为他落泪的,竟是他的死对头——陆归宁。
眼前画面陡然一转,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战火纷飞,谢允玉与十二金领卫正拼死守护着最后一道防线。千钧一发之际,支援他的人竟然是陆归宁!四目相对间,只听陆归宁轻声说道:“谢允玉,我陪你一起死。”
谢允玉那透明的灵体瞬间颤抖起来,无形的身躯竟也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有一把利刃,直直刺入他的灵魂深处。
“你怨气未散,魂魄缺失,还想去投胎?只怕连奈何桥都走不过去!”居青山见谢允玉情绪激动,魂魄躁动不安,赶忙施法将其制住。
“此恨无期……”谢允玉强压下内心翻涌的情绪,双手抱拳,故作傲娇道,“虽说我英明绝顶、文武双全,可这死法也太憋屈了些!”
“行了,都这时候了,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你也不想想,你这快要消散的魂魄,到底该咋办?”居青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他居青山游历修行多年,也算有些道行。走到上京时,恰好碰上怨气冲天的谢允玉。这谢允玉命格奇特,不该去投胎不说,还怨气缠身。他索性就把这魂魄留在身边,一边想办法,一边试图冲散他的怨气。
说来也怪,居青山本想让谢允玉通过回忆镜看透过往,从而放下执念,可没想到,谢允玉越是看,就越是放不下,情绪也越来越激动,整个魂魄都好似要魂飞魄散了。
谢允玉挥了挥那飘飘然的衣袖,长叹一声:“你不懂,我那些羁绊,我的牵挂,我的家族,我的……”
“那我有个办法,能让你放下那些羁绊,你干不干?”居青山打断他的话,实在是听他念叨那些羁绊都听腻了,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谢允玉那张透明的脸庞,映着回忆镜中的血腥场面,本就俊美的面容此刻更添几分脆弱。他轻轻开口,毫不犹豫道:“干!”
“啊?”居青山下意识地捋着胡子,本想着等谢允玉追问时,好好装一把高深,没想到这小子问都不问就答应了,“你不问问是什么办法?”
“不然呢?在这你都嫌我烦。而且,居青山道长的大名我也听过,你肯定有办法。我如今都这副模样了,有办法总比没有强。”谢允玉说得坦然,此番经历,彻底打破了他以往顺风顺水的人生节奏,挫败与愧疚让他怨气难消、魂魄不聚。若是真有能放下羁绊的办法,他自然愿意一试。
“世间恩恩怨怨,永无休止。或许你再重走一遍来时路,心境会截然不同。”居青山说着,手中快速翻转,念动咒语,凭空画出一道黄符,虚空贴在了谢允玉的身上。
原本轻飘飘的谢允玉,瞬间感觉身体一沉,竟像是有了实体。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吸力传来,他慢慢被黄符吸了进去。
“路不同,结局或许也不同,保持初心就好。记住,不要刻意找我,时机到了,我自会去找你。”这是谢允玉被吸进黄符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感觉头脑昏昏沉沉,耳边传来真切的声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公忠勇无双,为国捐躯,朕感怀哀痛。灵柩回朝,爵位世袭,钦此。”太监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着,是身边人尽力捂住的呜咽声。这声音让谢允玉头脑一阵发胀,思绪有些混乱。
“小国公爷,节哀。”传旨的太监语气中带着一丝安慰,看着谢允玉无神的瞳孔,心中也有些不忍。
听到“小国公爷”这四个字,谢允玉脑子仿佛被一道惊雷击中,瞬间清醒过来。眼前的事物逐渐明朗,身上的感知也愈发清晰。
他没死!?
谢允玉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还活着,手忙脚乱间,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谢安!
“谢安?你,你……”谢允玉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伸手摸上谢安那稚嫩的小脸蛋。
不对啊,谢安不是早在谢家抄家的时候就被杀害了吗?还有眼前这布置,分明就是谢国公府啊!可这国公府,前世不是被一把火烧了吗?
就算这一切是假的,可宣读旨意的齐公公,那可是先皇身边的大太监啊!而且这册封他为镇国公的旨意,正是他父亲战死边关后下达的。
难不成,居青山所说的放下羁绊、重新来过,真的让他得到了一次重生的机会?
“景春三年。”谢允玉喃喃自语道。
“景春三年,春,凛冬已过,万物复苏,只是这野草随风长,不收不行啊。”齐公公语气沉稳,说出的话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景春三年,谢允玉确定自己真的重生了。前世,同样是这个时间,同样是这道圣旨,只不过,前世可没有齐公公这一番意味深长的话。
“微臣领旨,谢主隆恩。”谢允玉心中悲痛万分,将恨意深埋眼底,跪地叩头谢恩。
既然上天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他发誓,绝不再重蹈覆辙。只是,唯一的遗憾是,他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前世,父亲谢方岐为国捐躯,战退金鸣部,还签下了百年互不侵犯契约。可父亲的遗体未能归朝,只能在沙场草草出殡。谢允玉在家中设了衣冠冢,将父亲的牌位供奉在祠堂,而后接过了掌家之位。
“谢安,跟我一起将牌位和圣旨供到祠堂,另外,只在祠堂挂白,谢府上下皆不挂白。”谢允玉说出这话时,心中满是苦涩。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白事又要如此简单操办,怎能不让他心痛?
但他依稀记得,前世这个时候,上京就已经有奸细混入。父亲既然已经在边塞安葬,尽孝也不在这形式上。重来一世,他绝不能辜负父亲对他的期望。
“这,怎可不挂白?致远,你父亲是在战场上被金鸣部暗害的,就算皇帝没说不让挂白,你竟然……!”谢成方一听这话,顿时吹胡子瞪眼,满脸的不乐意。
好久没人叫过他“致远”这个小名了,从前只有父亲这么喊他。谢允玉听了,不禁有些恍惚:“大伯,我爹已经在边塞安置,祠堂也已将我爹牌位搁置。皇上旨意已下,我身上的担子可不只是一个家。”
谢成方是个商人,对于朝堂上的大义,他领悟不深,心里只有自家的小日子。他家生意能平稳经营,靠的就是弟弟谢方岐是镇国公。如今弟弟没了,好在侄子接过了镇国公的位子。可这白事不办得风光些,怎能显出他这个大伯的身份?
不过,谢家向来是权力大者说了算。谢成方虽说资历老,但也只是个商人,哪比得上谢允玉这个二品官。
“随你,你是方岐的儿子,你说了算。往后这谢家,都是你当家。”
谢允玉点点头,心里明白大伯重利,但对谢家还是有感情的。前世,大伯散尽家财,只为让他在牢狱里能少受些苦。还有最疼他的长姐谢珠,前世被连累做了奴婢,最终被殴打致死。大伯心里,又怎能不难受?
“我想一个人静静,等到十五开祠堂祭拜。”谢允玉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有气无力地说道。
众人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家族如今就指望这个年轻人了,让他好好缓一缓,等他缓过劲来,才能带着家族继续前行。倒下一个,就必须站起来一个。
谢安一直在旁边搀扶着谢允玉。“少爷,你要不先歇一歇,你的脸色白得吓人啊!”小孩子从没经历过这么大的事,老爷没了,他还没来得及伤心,小少爷又面无人色,怎能不让他担心?
谢允玉晃悠悠地走到铜镜前,看着自己的脸色。本就白皙的皮肤,此刻更加惨白,眼下乌青,下巴瘦削,整个人显得脆弱不堪,确实十分吓人。
“打水来,洗把脸再去祠堂。”谢允玉毕竟是两世为人,悲痛父亲之余,也清楚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有这样,死后才有颜面去见父亲。而且,今天齐公公说的那番话,实在是意味不明。
“谢安,把夜行衣给我找出来,晚上我出去一趟。”出了祠堂,被谢安眼泪汪汪地安置到床上躺下,喝着鸡汤的谢允玉,突然开口说道。
“国公爷啊,你要干什么呀?上京有宵禁,你刚领了圣旨,不怕别人抓你小辫子啊?”谢安一听,顿时不干了。自从当今皇帝病重后,宵禁就更加严厉了,官员更是严禁夜晚出门。他家主子还要穿着夜行衣出去,这不是公然挑战皇帝权威吗?
“没事,我悄悄地出去。你再叫得大声点,整个上京都知道你主子半夜要出去了。”谢允玉半认真半吓唬地说道。
谢安撇了撇嘴,还是去给找来了夜行衣。他年纪虽小,可机灵着呢。
谢允玉盼着夕阳西下,吃完饭,换上夜行衣,从自家府里后院翻墙出去。今天他刚领旨,风头正盛,肯定有不少人盯着他。白天或许还有人来拜访,晚上应该不会。他就趁着这个机会,出去探查一番。
三两下,他便上了墙又下了墙。出身武将世家,谢允玉虽说被父亲逼着走文官路线,可功夫一点也没落下。本想着后院这墙后面都是商铺,晚上没人住,下来的时候还特意秀了一下身手,稳稳地站到了树杈上。
谢允玉:“……。”谁家好人半夜在人家后院树下站着啊?
陆归宁:“……。”哪个好人半夜翻墙上树啊?不知道有宵禁吗?